六月，暑气依旧难耐。
烈日灼烧下，酒肆的生意不降反增。
店里有不少老熟客，有一些是因为知道这是李琢圭在酒肆做工的最后一天，特意来捧的场。
有人趁着她上酒的间隙，开起了她的玩笑：“听说李娘子要离开酒肆了，是不是寻到了如意郎君，要嫁人了？”
诸如此类的玩笑话，是在酒肆里时常能听见的。
李琢圭还没开口，褚大嫂就抢过话头：“这是哪里的话，圭儿不是要嫁人了，只是找到了更好的去处，终究是我这店小，留不住她了。”
她扬起嗓子，高调道：“圭儿是个念旧的人，就算今后不在我这儿干了，也是会经常回来看我，顺便帮酒肆的忙的！”
说罢，她开始朝许李琢圭挤眉弄眼：“你说是吧，圭儿？”
李琢圭被架上了风口浪尖，只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褚大嫂立马顺坡下驴：“大家也是，不要忘了我这小酒肆，记得要多来，多来！”
有个面熟的酒客举起酒碗，捧起了褚大嫂的场：“忘不了！就是忘的了李娘子，也忘不了褚大嫂啊！”
“哎哟，还是咱们程兄嘴巴甜！”褚大嫂拍了口出狂言的酒客两下，拿起个碗，给自己满上了酒：“那奴家就陪您喝上一碗。”
她一口仰下一碗酒，还将喝空的碗翻转过来，道：“诸位看，一滴不剩！”
酒肆里响起一阵掌声，人群中有人夸赞道：“真乃女中豪杰也！”
有酒客喝得高兴了，也倒了一碗，豪气地表示：“今日若是许李娘子也肯赏脸喝一口酒，那我就将这酒肆所有的女儿红买空！”
此言一出，酒肆不少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起了热闹。
李琢圭盯着那碗酒，迟迟没有接过来，单大嫂挡在她身前，赔笑道：“圭儿不会喝酒，这酒就由我来替她喝。”
那酒客一把推开了她，将酒碗端到了李琢圭嘴边，藏污纳垢的手指还深深地插进了碗中的酒里，凶神恶煞地反问：“试问这长安城内的沽酒娘子，有哪一个是不会喝酒的？”
他挽起了袖子，露出的手臂上刀疤纵横交错，颈项间堆着横肉，皮肤的褶皱里藏着一层厚厚的垢，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褚大嫂没法子，也怂恿着：“好圭儿，你就喝一口，敢情这酒也不是什么烈酒，喝一口不会有事的。”
李琢圭在再三的哀求下，当真捧起酒碗喝了一小口，褚大嫂见状，立马把她手上的酒碗端走，招呼道：“圭儿喝了酒，客官你可要说到做到，将小店的女儿红都买走！”
酒客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这是自然，还要请沽酒的娘子一定将酒送到寒舍。”
褚大嫂推着李琢圭，吩咐着：“圭儿，听到没，快去酒窖里备酒啊！”
她拦在李琢圭身前，对酒客陪着笑，是要让她早些从这混乱的场面里脱身出去。
李琢圭抬起袖子拭了拭嘴角，起身往酒窖里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尽管只喝了一口，那酒的味道也并不浓郁，但她还是吃醉了，脑袋很快变得昏昏沉沉的。
她觉得浑身燥热，身体开始左摇右晃，好不容易强撑着身体到了酒窖，眼前的世界已然上下颠倒，地上的酒也一坛坛欢跳起来。
恍惚之中，褚文和不知何时出现在酒窖的入口处。
他喘着粗气，似乎刚从别的地方赶来：“我听说，你明日就要走了，是已经找到了新的去处了吗？”
李琢圭用手撑着一旁的桌子，费力道：“嗯，东街卖肉的阿姊经常找我写信，她认识祁山书院里的一个帮忙洒扫的伙计，便托那位伙计兄弟从中引荐，给我找了一个抄书的活。”
至于她怎么和卖肉阿姊熟识的，是因为贫穷且馋，至于卖肉阿姊怎么认识洒扫伙计的，这个尚不清楚。
总而言之，有关系还是好办事的，虽然关系已经稀薄到好比一粒盐扔进了青草湖里，但是能用就行，要问为什么能用，问就是玄。
褚文和听完，苦笑一声：“倒也不错。”
他挽了挽袖子，走进酒窖，靠到她身边去：“我来搬吧。”
李琢圭惊得往后连退好几步，轻喝道：“你别过来！”
她感觉身体里有一团火，正在逐步侵袭她的理智。
是方才那酒客给的酒吗？可是那酒是酒肆里的，绝不会有问题，更何况褚大嫂也喝了。
正想着，褚文和已经走到她身边：“你的脸看起来很红，怎么了？”
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担忧道：“你发烧了。”
冰凉的触感，竟让李琢圭心中莫名生出了异样的悸动。
不对，这很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往后缩了缩：“别碰我！”
内心的躁欲和理智几经斡旋，肮脏的想法与羞愤持久鏖战，她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最终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
醒来时，许琢圭人已经在医馆。
鼻尖萦绕着草药的苦味，李琢圭捂起鼻子，猛然发现身上的衣服换过了一身。
她平素都穿齐腰的交输裙，上身则是圆领衫加半臂，而她现在身上是一件颜色素淡的齐胸襦裙，和她往常的穿着相去甚远。
她登时红了脸，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谁给她换的衣服？医官吗？
医官多为男子，虽然说在他们眼中治病救人无所谓男女，可她一时之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她胡思乱想之际，一名小女医推开门，看见她坐起身来了，关切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进来的是女子，许琢圭略略松了一口气：“我感觉好多了。”
女医替她把了把脉，再观察了遍她的脸色，点头道：“看起来确实没事了。”
熟稔的模样，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医官，可她的模样，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
李琢圭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忍不住发问：“娘子是这里的医官吗？”
女医笑了笑，道：“我的模样的确令人难以信服，但我确确实实是个医官没错，还是很厉害的那种哦！”
她的自信不带任何矫饰，完全自然流露出来，完全不像是骗人的。
“对了，”少女想起什么似的，道：“我还得告诉送你过来的那位郎君你已经醒过来的消息，不然他得急坏了。”
临出门之前，她转过身来提醒道：“你们夫妻二人要注意，感情再好，行房之前也不能用那么猛的助兴药，身体会受不了的。”
什么夫妻？什么行房？什么助兴药？
她看着小小年纪，怎能说出如此虎狼之词来？
李琢圭涨红了一张脸，刚想要解释，少女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房门前。
没多久，褚文和进来了。
他的面色很是凝重，让李琢圭都差点以为，她是罹患不治之症了。
她从榻上起身，铺好床铺，褚文和就一直在一旁盯着她动作，也不说话。
“谢谢你，”她道：“看医官的钱，还有这身衣服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褚文和别过脑袋，别扭地说了句：“不用了……”还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太小，李琢圭根本没能听清。
不管说的什么，她都极力反对：“不行，这钱是一定要还的。”
她问褚文和：“医官可有说我是怎么了吗？方才她走得太急，我都还没来得及问。”
听到她的疑问，褚文和变得吞吞吐吐的：“你，你吃坏了东西，中毒了。”
另道：“以后旁人给你送的食物，递的茶水，凡是要入口，记得要注意一些。”
此话一出，李琢圭就猜到是哪样东西，让她出现在这里。
她乖乖地应了声“哦”，又问：“那医官可曾提及，我中的是哪一种毒吗？”
方才的小女医说的是那种药，但褚文和又说是毒，到底是什么，令她疑惑。
褚文和良久才将真相道出：“是尸毒。”
“尸毒？”李琢圭略有些惊诧：“我怎么会中那种毒？而且居然还没死。”
她想象中的尸毒，是由尸体炼成，能够杀人于无形，最后让中毒者死相极惨烈的那种毒。
褚文和打断了她的幻想：“尸毒是一种极淫的毒，被用来强迫别人做那种事的。”
这次他倒是坦诚了，可李琢圭就不那么淡定了，她现在就是非常后悔，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追根究底。
现在知道了这种事，除了尴尬地应个“哦”，她多说一句都感觉是在图谋不轨。
两人都不率先开口引出话题，就这样保持谜一样的沉默，直到走出了医馆。
医馆外，沿街是各式各样的“豪门”，绯红的漆柱威严耸立，歇山式的檐顶恢宏大气，牌匾上的名号更是如雷贯耳，与雕梁画栋的气派宅院各种程度的相配。
李琢圭望着陌生的街道，问道：“这里是哪里？还在长安城内吗？”
她中个毒而已，怎么连地图都变了。
褚文和替她解答道：“这里是翎善坊，整个长安，只有这里的医馆有女医。”
没说的是，尸毒的解读办法，一是男女行房；二是在胸前几个穴位上扎针。
翎善坊离西市，足足跨了小半个长安。
这是大恩，李琢圭还没想好怎么言谢，单褚就问她：“你能不能别走？”
说的自然不会是要她留在翎善坊这里，而是挽留她，要她明日不要离开酒肆。
可这怎么行，她解释了来去：“当初我留在酒肆，是因为那时候褚大嫂说，她一个人支撑酒肆很难，想找个知心的人帮忙，和她互相照应着。
“她帮过我，她需要人帮忙之际，我自然要力所能及地帮她，就答应她留在酒肆帮忙一阵儿。现在你要回来了，能帮着单大嫂一起照看酒肆的生意，我也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她这些话刚说完，褚文和就突然把她拉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将她牢牢抵在墙上，圈进怀里。
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颈项，哀求一般道：“不是留在酒肆，是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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