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牛三斤根本没有学过骑马，只能紧紧抱住马脖子，俯在马背上，一路上他有好几次都差点被甩下，看得沈怀盈心惊肉跳。
这是牛三斤这辈子干得最大胆的一件事，茫茫夜色里，他听见马蹄踏在泥洼里的哒哒声，听见风在自己的耳边呼啸，听见周围的村庄传来阵阵犬吠。
好在军营里并没有人追上来，牛三斤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世道太乱了，逃兵已经多得抓不过来了。
没人把牛三斤的逃跑放在心上，都以为他是忍受不了同伍士兵的霸凌才逃跑的，只按规矩把他的名字记录下来，将他的家里人全部罚为奴隶，可牛三斤是替人充军的，记录的家里人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快点！快点！他必须再快点！
他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但他可以回去带他娘离开，可以让牛家村的乡亲们离开，他们会再找到一块新的适合生活的土地，或许他还能见到二哥。
想到牛万里，牛三斤觉得自己和乡亲们未来的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他渐渐知道该如何驾驭身下的这匹战马，他询问路上行人华安城该怎么去，他不吃不喝，一刻也不敢耽误，甚至在发现自己骑着的这匹马有些跑不动后，牛三斤居然想方设法地从驿站又偷了一匹马出来，这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回家！回家！早该这样了牛三斤！
不久前还像是大病了一场的牛三斤，此时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他已经看到化安的城楼了，他现在是逃兵，没法进城，但他知道有小路可以绕过化安。
牛三斤太高兴了，他眼睛泛起泪花，握住缰绳的双手都在颤抖，从被牛得禄出卖充军后，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他娘。
他回来了！他活着回来了！
他快乐得像只终于重获自由的小鸟，以至于一时没注意看路，差点没把人给撞飞。
牛三斤吓了一跳，连忙勒紧缰绳从马上跳下来，将摔倒在路中央的老人扶起来。
老人也是一阵后怕，叱责道：“你这孩子骑马也不小心点！这幸好小老头我躲得快，不然这条命今儿个就留这儿了！”
牛三斤一脸内疚，连连道歉：“对对、对不起，俺刚才没没、没注意，真、真不好意思啊大、大爷，你、你有没有伤、伤着啊？”
老人摆摆手道：“听你说话是真费劲！我没事，你走吧！”
牛三斤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他马上要回家了，不差这么一两盏茶的工夫，于是又问道：“大大、大爷，你要去、去哪儿，俺送送、送你一程吧。”
老人摇头拒绝：“不用不用，我要进城去我闺女家住两天，马上就到了。”
牛三斤忙道：“赵赵赵、赵家军要打、打过来了，大大、大爷你还是带着闺女去、去别的地方吧！赶赶、赶紧走吧！”
老人听了一脸震惊问：“啊？有这事？你从哪儿知道的？”
牛三斤还是不擅长撒谎，他结巴得更厉害了，只能强调说：“俺、俺说真的，俺、俺还有事，俺、俺先走了，大、大爷你多、多多保重啊！”
他赶紧跳上马，顺着小路绕过化安城。
蔚蓝的天空突然聚起一大团厚厚乌云，将太阳完全遮蔽，冷风骤起，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即将落下，但是牛三斤丝毫不怕，他仰头看了眼头顶的天空，心里想着下吧下吧，下大了那些赵家军就没法前行。
沈怀盈本来也被牛三斤的情绪感染，替他高兴，然而当雨水溅到忘生花上的时候，她才猛地回过神儿来，牛三斤马上就要死了，他到死也没能回家。
牛三斤还什么都不知道，他骑着马在山野间奔驰而过，映入眼帘的都是熟悉的山、熟悉的水，他曾来过这里抓蚂蚱、采蘑菇，牛三斤只觉得风是香的，雨也是甜的。
他终于要到家了！牛三斤又是哭又是笑，不知道他娘现在怎么样了，他实在是太不孝了，离开家这么多年没赚到钱就算了，还一点消息都没带回去，这次回去，他再也不会离开他娘了。
牛三斤骑着马，他幻想着回家后他娘看到他时惊喜的脸，憧憬着二哥得知他是从赵家军里逃出来，还接连偷了两匹马，会拍拍他的肩膀，夸他一句好样的。
雨越下越大，牛三斤却越来越欢喜。闪电好似一条银白巨龙划过天空，将昏暗的世界一瞬间照亮，又在下一瞬黯淡下去，轰隆的雷声由远及近，牛三斤嘴里哼着小时候跟伙伴们一起上山时唱过的小调，夹杂着破空之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他来不及低头去看，整个人就从马上重重摔落下来。
他的歌声戛然而止。
牛三斤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碾碎了，剧烈的疼痛自四肢百骸传来，他低头看去，因为从马上摔下，那支箭矢此时已经狠狠穿透他的胸口，他的内脏好像被绞成了一团，鲜血不住地从他的嘴角溢出。
他咳嗽着，喘息着，挣扎着想爬起来，想抓住他的马儿，想回家去。
可最后，他只能颓然躺在泥泞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身下的春草。
他明明……明明就要回家了。
他再也回不去家了。
雨还在下，滴答滴答，落在牛三斤苍白的面庞上，落进牛三斤空茫茫的眼睛里，翠绿的草叶在风雨中摇曳，他从驿站偷来的马儿正向着远方疾驰而去，带走了他的春天。
他一生能得到的幸福都恰如这春光短暂。
最后，牛三斤用尽全身的力气，抓了一把身下的泥土，洒在自己的唇上，他尝到了久违的家乡的味道。
那些童年哼唱的歌谣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了，他站在田埂上，逆着光，远远地看到娘站在大门口，招呼他回家吃饭，牛三斤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声音几不可闻。
沈怀盈竖着耳朵仔细去听，听见他说：“娘，俺、俺想活……”
“俺想活啊……”
忘生花蕊开始枯萎凋谢，只一眨眼，就零落成泥掉落在牛三斤的胸膛上。
沈怀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天空上的那轮冷月已不见了踪影，夜色愈加深沉，像是一滩化不开的墨汁，溪流随着晚风穿过林间发出的呜咽声一起啜泣。
“他想活。”好久以后，沈怀盈轻轻说道。
谢臾嗯了一声。
“怎么办？”沈怀盈问，她是在问谢臾，又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这就是牛三斤的执念，沈怀盈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沈怀盈双手抱住膝盖，把脑袋深深埋了下去，她不再看到牛三斤腐烂的、狰狞的脸，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牛三斤那双无神的眼睛。
牛三斤死了。
他想活，却死了。
谢臾合上棺材，从里面跳出来，刚拿起铁锹，就听到沈怀盈低低的抽泣声。
她哭了。
谢臾没有管她，一言不发地将棺材钉死，把挖开的土重新填了回去，垒出一个小小的土包，都做完后沈怀盈居然还在哭。
太能哭了吧。
谢臾扔下铁锹，来到沈怀盈的身后，对她道：“回去吧。”
“回哪儿？”沈怀盈抬头问她，她的脸上都是泪水，眼睛也红红的，像个小兔子，可怜极了。
谢臾刚踏进娑婆海时，见到的沈怀盈就是这副模样，此时他没来由地想，若是让许鹤清看到她这副模样，怕是要心疼死了。
可惜谢臾是个没有心的人，他对沈怀盈说：“娑婆海。”
沈怀盈吸了吸鼻子，胡乱擦擦脸上的眼泪，对谢臾道：“再等等，我还要见牛万里一面。”
她至少要告诉牛万里，牛三斤是为什么回来的。
“下山吧。”谢臾说道。
沈怀盈嗯了一声，从地上起身，月色朦胧，她的眼睛又哭得有些肿，根本看不清下山的路，只能抓着谢臾的袖子，紧紧跟在他的身边。
走到一半时，沈怀盈忽然开口对谢臾说：“我想去找我师兄来。”
“想他了？”谢臾问。
“不是，”沈怀盈声音闷闷地说，难得没有因为谢臾打趣她而发脾气，她只是小声说，“我想让他来看看圣姑镇的瘟疫。”
谢臾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的月光下，少女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泪珠。
他想，她的确是被娇惯着长大的，想一出是一出。
他对沈怀盈道：“你现在出发，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抵达泉剑山，而如果许鹤清不在泉剑山，你就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去找他。”
半年啊，沈怀盈根本不考虑许鹤清不在泉剑山的可能，就算他不在，她有自信他师兄知道自己来找他，一定会立即赶回来。
可半年还是太久了，死亡又太快太快，半年会死多少人呢？会死上一座城的人吗？
沈怀盈不知道。
不久前，她还觉得八万是一个数字，代表了很多很多人，她会感叹一句死了好多人，会惋惜地叹气，可到底他们的生死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现在他们的生死依旧与她没有什么干系。
只是她想到了牛三斤。
八万个想要活下去的牛三斤。
她想让他们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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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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