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上。
“叶上初!站住!”
一声厉喝划破林间沉寂。
迅疾的黑影如鬼魅般掠过树林,叶上初猛地侧头,一支袖箭堪堪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内伤严重拖累了他的速度,他咬牙飞身跃上枝头,动作却因腰间剧痛一滞,气息紊乱,整个人狼狈地摔入下方灌木丛。
“呃……!”
绝不能死在这里!
叶上初挣扎着起身,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已无声无息地横在眼前。
支逸清剑尖直指,却没有立即动手,“……跟我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主人不会为难你。”
“回去?”叶上初冷笑,抬起胳膊露出腰间那处狰狞的伤口。
墨色的衣衫洇开一大片深暗痕迹,浓重的血腥气在夜风中弥漫。
——“回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支逸清有些动容。
二人情谊颇深,纵使有心放他一马,却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
他眉头紧锁,“你执意如此,我只能带你的尸体回去复命。”
叶上初垂眸,沉默片刻,仿佛终于认命般长长叹了口气。
少年仰起头将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剑下,“逸清哥,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死在你手里,也不觉遗憾了……”
支逸清心头一颤,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才怪!”
趁他出神的刹那,叶上初猛地一脚踢飞长剑,双手撑着地,身体借力腾空翻起,瞬间隐入深沉的夜色中。
“支逸清,下次再陪你玩——!”
少年嚣张的声音回荡在林中。
支逸清这才惊觉又被这小子耍了!
他本能去追,双脚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叶上初悄悄布下的枝蔓缠住,整个人重重扑倒在地。
“叶、上、初——!!”
支逸清恨恨一拳砸在地面上,暴怒的吼声惊起几只飞鸟,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甩脱支逸清,叶上初不敢松懈,奔逃大半夜终于力竭停下稍作喘息。
“咳……咳咳咳!”
腰间致命的伤口仍在汩汩渗血,他踉跄着扶住身旁一块巨大山石,喉头一股腥甜上涌。
他弓下腰,一大口鲜血溅出,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石面缓缓滑落。
眼皮愈加沉重,点点落白模糊了视线,眉心微凉。
下雪了。
不能冻死在这儿吧。
人死前总是会做些美梦的,叶上初眨动长睫,那一片雪花怎么也挥之不去,占据了目光,幻化出一位温婉善良的姑娘模样。
他还小呢,不想死。
思绪越飘越远,叶上初昏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所谓的“美救英雄”。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升起,如金沙般洒在脸庞,意识彻底坠入黑暗前,他好似闻见一股清冷的桃花香。
……冬天哪来的桃花?
叶上初做了一个梦。
有人救了他。
那人雪发白睫,衣裳清香扑鼻,转身容貌惊艳绝伦,好似九重天上的仙子入凡。
随即,他隐约听闻救命恩人在与另一人谈话。
“……这是你找回来的早饭吗?”
“看起来不太好吃……”
“他很漂亮……灵气……”
“先养着,将来……”
后面的话叶上初怎么也听不清了,但毫无疑问,他遇到了妖怪,这妖怪还要吃了他!
这怎么行!
灵气荡漾,飞散的雪花忽然打了个旋儿,桃树枝绽放了新芽。
归砚一向薄情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
这株桃树枯了近十年,少年的灵气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叶上初苏醒过来,挣扎起身逃跑,却因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了伤处,蓦地刺痛从榻上滚了下去。
落地前,他稳稳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中。
清冽的淡香混着雪气争前恐后钻入鼻腔。
叶上初看得痴了。
好一个绝色倾城的大美人!
这哪是什么妖怪,分明是漂亮神仙。
归砚将他抱回床榻上,白皙的手背抵在额头试探。
还是有些发烫。
少年伤得很重,单薄的身躯密密麻麻布满了新伤旧痕,高烧不退,能活下来全凭命大和那一口灵气吊着。
但在归砚看来,他已经烧糊涂了。
叶上初捞过归砚覆在额间的手,苍白脸色因发热而些许红润。
他笑容软软的,似幼兽般撒娇,“美人姐姐你真漂亮,我喜欢你。”
少年的感情热烈且直白。
归砚漠然置之,只当他说了些胡话。
叶上初的手很软,触感温热,虎口却是能明显摸到握刀留下的茧子,一个常年与刀剑打交道的人竟会拥有一双这么软乎的手。
归砚情不自禁捏了一下,少年两只手抱他抱得紧,轻易甩不脱。
无奈,他出声阻止,“……松手。”
叶上初瞬间瞪圆了眼睛,带着些难以置信,眼角泛着淡淡的红。
这位“美人姐姐”相貌倾城绝色,可低沉冷清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男、男的……?!”
美人是对的,不过性别错了。
大绥开国尚不过数十年,皇位传了两代,龙阳之风盛行。
叶上初以小人之心自恃清高,向来不屑,坚定自己没有那断袖之癖。
相比归砚,少年才是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尤其那双湿漉漉的圆溜眼眸,抬眼时乖顺中夹杂着一丝脆弱,似只柔软的雪兔般我见犹怜。
他高烧眼力模糊,脑子也不甚清醒,错将归砚认成了女子。
叶上初受到极大打击似的,神情沮丧。
他两手抱着厚被,翻过身不愿面对美人性别这件事,然牵扯到了腰间伤口,疼得半天缓不过气来。
他腰上那一剑有章法水平,不伤要害,随时间折磨疼痛也可毙命,足可见功底深厚。
归砚留他有用,不想叫人随意折腾废了。
叶上初刚翻过去便被翻了回来,他压好被角,“莫要乱动。”
胳膊塞进了被子里,叶上初被迫直面归砚,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
对方暗色眸子如一汪潭水般深不见底,相视一瞬,他脸颊又烫了几分,匆匆挪开视线。
鼻间缭绕着清冽的花香,叶上初没出息地沦陷了。
都长成这样了,性别也没必要卡得太死。
是男是女又何妨?
片刻,他承认了。
他不是不喜欢男人,是还没遇到喜欢的男人。
而眼前这位救命恩人,便是他喜欢的。
他定了定眼神,“恩人,我愿意为你断袖!”
话音刚落,一勺苦涩的药汁硬灌进了口中。
再不喝药烧傻了。
“呜……!”
叶上初苦得舌头发麻,转头就要吐掉,撞上归砚那冰冷的视线后被威胁着乖乖咽了下去。
他瞪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细声细气道:“恩人,有没有糖啊。”
归砚微微沉眉。
“娇气。”
习武之人连这点苦都吃不来,少年灵气浓郁,却各处充斥着矛盾。
叶上初惯会叫人心疼,他咧嘴一笑,略显稚嫩的脸庞楚楚动人,“无妨,我不吃糖了,有恩人陪着,也不算苦。”
一刹那,归砚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他还只是个孩子,承受病痛折磨,那药实在苦,不过想要一颗糖,又不是什么无理要求。
归砚垂眸,铁石般的心有了微微触动,“且等,我去找。”
叶上初乖乖点头,半阖着眼无精打采,厚被闷热但无力翻动,浑身疲倦。
这时半掩着的窗外,伸进来一只手,声音似有些拘谨。
“那个……我这里有糖。”
北阙露出了半个脑袋,叶上初歪头恍惚。
怎么这人身后好似有条尾巴在晃?
他真该睡了。
这世上有妖,但叶上初比较幸运,长这么大都没碰到过,不能这么倒霉掉了妖怪窝里了吧?
好在北阙很快站起身。
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模样,皮肤透着不健康的苍白,黑黢黢的眼睛特别亮,显得炯炯有神,且无害。
很好骗的样子。
叶上初呼气都是灼热的,渴望窗外透进来的凉意,“谢谢。”
糖很甜,是淡淡的桃花味。
“我叫叶上初,你呢?”
“……我、我叫北阙。”
北阙胆子小,走在大街上被小姑娘多看两眼都容易羞红脸,莫说少年长得比姑娘还好看。
他紧张将衣角揉捏得皱巴巴,“是归砚将你救回来的,宁居好久没有来人了。”
“归砚……?”
叶上初潜意识里,好像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归砚取了蜜饯回来,叶上初和北阙聊得正高兴。
也不知北阙说了些什么,将少年逗得抱着被子咯咯笑。
叶上初吃过糖了,不忍辜负归砚的好意,双手捧着一包蜜饯如获至宝般笑容洋溢,“归砚,谢谢你。”
归砚心绪微动,那清朗的嗓音似一根轻盈羽毛挠在心间。
一碗汤药灌下,高烧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
叶上初昏睡一夜,醒来后赤着上半身,趴在归砚腿上。
归砚揭开被血浸透的绷带,伤疤狰狞,清晰感受到掌下那脆弱的身躯难以抑制颤抖。
低微的啜泣声随之传来。
归砚不太会安慰人,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这倒衬得叶上初更懂事。
少年后肩有一块很深的旧疤,像是生生剜去了一块肉,横贯着几道鞭痕无比丑陋。
包扎好,叶上初半晌没听见归砚让他起身的动静,疑惑侧头。
归砚正盯着那疤痕出神。
“归砚。”叶上初小心翼翼唤了声。
归砚若无其事般,将他放回榻上,起身拂了拂衣袖。
叶上初撑着脸看他,眼神天真澄澈,“你不问问这伤的来历吗?”
每一个见过这伤疤的人,都会好奇是怎么来的,他以为归砚也是一样。
岂料对方摇头道:“这是你的私事。”
“归砚,你真好。”
叶上初叹息,疲累闭上眼睛,默默念了几遍名字。
四下安静,他以为归砚已经走了,侧脸忽然触到一抹清凉。
归砚手指轻轻磨蹭着,将膏药涂抹均匀。
这张脸赏心悦目,毁了实在可惜。
叶上初有种未经世事的单纯,归砚怀疑自己判断出了错。
“你都不问我为何救你,如此没有防备之心?”
少年扑闪着羽睫,“你既然救我,定然不会害我了。”
“归砚,我相信你。”
归砚这些不明来历的伤药效果奇佳,没几天叶上初便能下床走动了。
先前听闻北阙称此地为宁居,他出门后才发现其实也不过一方不大的小院,胜在精致干净。
小院一侧围栏开着,那条路通往山下,而屋后却另有一扇木门,一把沉重的铁锁挂在上面,不知通往哪里。
待他伤好得差不多,归砚便去山下忙自己的了。
叶上初一天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到归砚,内心十分不安。
经他观察,此地全由归砚做主,自己一无所长,担心随时会被赶出去。
外界浮生杀手遍地,追杀令满天飞,要不是支逸清心慈手软,自己没命躲在这儿。
想到浮生,叶上初敛去伪装的天真,眸子里透露着无尽杀气。
浮生是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他六岁时便被人牙子拐卖到此,十二年的摸爬滚打与地狱般的训练,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艰难适应了这种生活。
往日虽过得坎坷,倒也能勉强活命,但自从浮生换了一位新主人,叶上初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新主人偏生看他不顺眼,动辄打骂,冰天雪地里跪一夜,鞭笞皮开肉绽都是常有的事。
兴许他连最后的价值也没了,那人如今想要他的命。
小院有间厨房,每日都按时煮饭。
厨房飘出食物的香气,先前昏迷梦里的对话在叶上初脑海中重复。
妖怪都是活剥生吞,没见过煮饭的。
暂且压下疑虑,叶上初走进厨房,“北阙,你去休息吧,我帮你烧饭。”
北阙熬了一锅虾仁瘦肉粥,鲜香四溢,“可是,你伤还没好呢。”
叶上初调皮原地蹦跶两下,“不碍事的,你们于我有恩,不能光躺着什么都不做。”
北阙被不容抗拒地推了出来,手里拿着孤零零的锅铲,不一会儿,锅铲也被抢走了。
归砚自山下回来,满院子没找到叶上初。
撞上北阙问道:“叶上初呢?”
后者犹豫,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接着,空气中飘来焦香糊味。
一声巨大的爆炸后,叶上初灰头土脸举着锅铲出来,喷出一嘴黑烟。
“咳……归砚你回来了,快来尝尝我刚煮的粥。”
那锅粥黑乎乎的,食欲全无。
“我不饿。”归砚语气平静,默默转身离开。
叶上初的报恩行动不止于此。
翌日,归砚看见自己被洗破洞的衣裳挂在院子里晾晒。
罪魁祸首一脸求表扬,水汪汪的大眼睛叫人不忍斥责。
叶上初见他不说话,拽着衣袖摇晃撒娇,“归砚,你衣裳可难洗了,我手都搓红了。”
都搓破了能不红吗。
少年手上的皂角没洗干净,滑腻腻抹了归砚一身,后者默念了几遍静心诀,催着人回房。
“知道了,去休息吧。”
叶上初听罢感动不已,一把抱住归砚蹭,“归砚真好!”
哄他睡下,归砚阴沉着脸将被蹭脏的外袍脱了,连同那身被洗破的衣裳,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透过火光,北阙好似看到了叶上初的未来。
战战兢兢道:“那孩子也是想报答,并非有恶意。”
岂料归砚摇头。
“你看。”
他指向屋后那扇上锁的木门。
铁锁表面覆着法阵,寻常人看不见,但在他们眼中,法阵显然被人触碰过。
少年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老实无辜。
归砚不该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那,要让他走吗?”北阙还是舍不得这个漂亮乖巧的少年。
归砚又摇头。
“他身负灵气,只有他能帮我突破泠洸七雪最后一重境界,落入他人之手,有害无益。”
那株寒冬里起死回生的桃树,无人在意的时候,已悄然盛开了一朵粉嫩的桃花。
…
白日里睡得多了,时至深夜,叶上初躺在暖榻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
窗外飞雪纷纷,屋内铺了地龙,暖意烘得有些发闷。
他起身推开窗户透气,冷冽的寒气刚涌入,两点幽森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待那黑黢黢的庞然大物踏雪靠近,他才惊觉那竟是一头巨狼。
宁居依山而建,有野狼闯入不足为奇,可眼前这头……体型大得骇人,远超出寻常认知的范畴。
巨狼似未察觉窥视的目光,只是甩了甩,簌簌抖落一身积雪。
紧接着,更惊悚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它伏低身形,在月光笼罩下,庞大的兽躯缓缓化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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