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鹞瞧见案桌上,茶盏、盏托与茶壶排列成一条直线。
她不禁扬起笑容,定是方才许瑾欢喝茶时,将她胡乱摆放的茶具,都排列齐整了。
就如同,他永远保持齐整的袖口一般。
"杜予落,随我去一趟粿县县衙。"
县衙距离驿站不远,不消片刻,她们已来到县衙门口。
杜予落掏出几枚铜钱,放在衙役手中。
"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振威将军手下的参军来找。"
衙役正在掂量这铜钱的重量,听到'振威将军'的大名,连忙跑入官府通报。
很快,便有下人将她们请入厅堂。
粿县县令见到她们的到来,连忙迎上前,"可是军中出事了?"
纪鹞行礼道,"并未,在下此来,是想与明府合作。"
县令听到军中未出事,长吁了口气,回到主座之上,"你一个参军,不去打仗,来找我何事?"
纪鹞踱步到堂中,"参军之名,不过是见明府的借口罢了。我本是博丞尹府中的幕僚,特来此地,是为与明府谈合作的。"
县令眯起双眼,"博丞尹乃是三品高官,掌管整个京都,位高权重,本官为何相信你?"
纪鹞笑道,"明府若不信,尽可去问振威将军。况且,在下曾与明府见过一面,不知您可记得?"
"何时?"
"在曲成郡王太守的宴会上,在下与许将军一同赴宴。"
县令思考片刻,"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但本官并不知,有什么能与京中高官合作的。"
"在下此来,虽说是为博丞尹而来,但也为县令而来。"
"怎么说?"
"粿县位于西州边界,且多山,人烟稀少,想必纳税之人定也不多,财库空虚,明府何时才能见到晋升之阶?"
县令冷笑一声,"本官并非是那以权谋私之人,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才是为官之道。"
纪鹞拍掌道,"难得有这般廉洁清正之官。但若官库空虚,又怎能为百姓解忧?"。
她接着道,"在下斗胆一问,明府以为,平流民之事,最后结果应是如何?"
县令用手顺着胡须,双目清明,"应是招安。"
"招入哪里?"
"自然是给那些豪门大族,作为佃客或衣食客。"
纪鹞进一步追问,"那对本县有何好处?"
"稳定政局罢了。"
"与其让流民成为豪族的荫客,无需纳税。何不化匪为民,开垦荒山,增粮纳税?"
县令沉声道,"原是为了荒山?"
纪鹞上前,将锦囊递给县令。
县令刚打开,浓郁香气扑鼻而来。细看之下,里面竟装满了粒大饱满、色泽鲜红的花椒。
"这……这是何意?"
纪鹞指着锦囊,"开荒山,种花椒。"
县令惊讶道,"花椒价比黄金,但种植艰难,更何况运往京都,成本极高。"
纪鹞坐了下来,"在下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但求明府将望岭村西侧荒山卖与在下,准我招募流民,自行开垦。前两年,请免其税。两年后,田亩登记在册,按律纳粮,可为明府添一桩劝课农桑、户口增殖的大功,充盈官库。"
县令捻着胡须的手顿住了,"此事……容本官想想。"
与此同时,许瑾欢正带着林玖,来到一个破败的院门前。
"将军,她定要对你冷眼相对,何苦要亲自走一趟?"
许瑾欢手抚在剑鞘之上,"她儿子、儿媳早逝,孙子卫九又因救我而死。我总也要看看她,过得如何。"
"应是不错的,毕竟将军你每年都会,差人送钱给她。"
"林玖,你去敲门。"
"卑职……"
林玖眉眼下弯,无奈地敲了下门。
粗哑的声音传来,"进来。"
林玖推开了灰旧的木门,院子里荒荒凉凉,一间小屋,一棵槐树。
从屋里走来一个老妇人,她满头白发,背陀得很厉害,上半身几乎与下半身垂直。
全依仗那根粗糙的木棍,才能让她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
许瑾欢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她。
老妇人并未抬眼瞧他,固执地拒绝他的帮助。
她终于挪到了槐树下的石墩上,抬起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望向来人。
老妇人拉下脸,"你怎么又来了?我这个老婆子,最不喜见到的人就是你。"
许瑾欢未理她的责骂,只是默默地将买来的吃食,放在槐树底下。
林玖为了缓解尴尬,连忙提了句,"老夫人,怎么没看见你三孙子呢?"
语音刚落,老妇人满是皱纹的眼皮骤然变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搂着木棍,"死了,都死了。我忍着饿,受着冻,从自己肚子里硬省出一口口吃的,终于把父母双亡的三个孙子养大了。战一打,兵一征,我的娃就要离我远去。"
她用脏乱的袖子,抹去泪水,"这一别,是永别,娃那双明亮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这波死后,再征一波,我另一个娃又要离我远去,那张害怕稚嫩的小脸,我再也见不到了。我找不到他,也不知他的魂魄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兵征了一波又一波,我辛苦养大的三个娃全死了啊,活生生的性命啊。"
老妇人哭得愈来愈凶,涕泗横流。
许瑾欢递上洁净的手帕,被她一掌拍下。
她用粗红的右手,擤了下鼻子,"我就守着这棵老槐树,活一天算一天,盼着哪一天,两眼一闭,到地府与他们团聚去。"
微风吹过,巨大的槐树叶子,正在哗哗作响。
许瑾欢轻启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他该听林玖的,不该出现在这里。
许瑾欢垂着头,对着老妇人说道:"对不起。"
随后,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老妇人哽咽道,"黄土已经埋到我的脖子根,我早就不恨你了,毕竟这么多年,只有你把我孙子的尸体还给我了。你也别再来了,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吧。"
许瑾欢挺拔的身姿在风中微颤,他摆手止住林玖,独自走入寂寥的街巷。
"将军!"林玖在身后急切呼喊。
那喊声穿破了时空,许瑾欢蓦然回头,明晃晃的白天,忽地变成深蓝色的夜空。
冷月体贴地将银辉,撒在地上每个尸体上。
以致于他可以看清无数个尸体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惊恐、怨恨、痛苦,千篇一律。
他手中的剑还在源源不断地坠落血珠,地上被砍断的头颅,正在死死地盯着他。
一阵冷湿的风吹来,腥腻、腐臭的气味扑到他的脸上。
他忏悔到想要呕吐,为死去的父亲,为保护他而死的卫九,也为……所有人。
风越来越大,携带锋利的沙子,擦过他的脸颊,进入他的眼眶。
衣袂翻飞,让他看不清前路。
直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那不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许大人。"
语调慵懒,尾音上扬。
许瑾欢如梦初醒,满身冷汗,双眼恢复清明,注视着那双邪魅狂妄的杏眼。
他的心怦怦跳着,不知是为逃过一劫,还是为眼前之人。
"许大人,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许瑾欢连忙转身,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牵着纪鹞的手。
他连忙松开,耳尖泛红,"对……对不起!许某不是故意的。"
纪鹞踮起脚尖,她的下巴擦着许瑾欢的肩膀,与许瑾欢对视。
"哦?不是故意的?那你为何牵我手,牵得这么紧?"
她将自己的手,五指展开在许瑾欢眼前,"你看,它都红了。这,还不是故意的吗?"
许瑾欢侧过头,背对着纪鹞,"是……是在下唐突了,望纪兄见谅。"
纪鹞站直身体,"许大人,不逗你了,你把脸扭过来吧。"
见许瑾欢纹丝不动,她凑到他的耳边,"今晚……我们一起饮酒如何?"
许瑾欢还未来得及回话,只听见纪鹞立刻追加一句。
"不许反对,你可是曾允诺过我的。"
许瑾欢僵直身体,无奈地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驿站东南角,有一小亭子,名曰折月亭。
有些破旧的屋檐下,挂着灯笼,正在随风摇晃。
纪鹞将酒放在石桌上,"不知西州的酒,与林庭春的杏花酒,谁更胜一筹。"
她将倒满的酒杯,放到许瑾欢面前。
"许某,酒量甚差。"
纪鹞将酒杯递到许谨欢的唇边,"许大人,于纪某心中,你可称得上君子。怎么,今日要食言了?"
许瑾欢瞥见纪鹞露出的一小截白嫩的手腕,眸色幽暗。
他接过酒,一饮而尽。
纪鹞笑着,陪饮一杯。
"许大人,你的名字是谁取得?"
许瑾欢摩挲着酒杯,"是我的母亲为我取得,寓意快意潇洒。"
"是吗?可我看许大人,一点儿也不潇洒。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
"像活在忠孝节义的套子里,时时刻刻警醒着自己,片刻……不得安息。"
许瑾欢又饮了两杯酒,"人生在世,谁又能真的自由自在?我四岁时,便被父亲教导扎马步、学拳法,错了便不许吃饭。我一边背兵书,一边听着窗外的喜鹊叫;一边扎马步,一边听着街上孩童的嬉闹声。他们羡慕我锦衣玉食,我羡慕他们自由自在。"
"我还以为,许大人自小就这般古板。现在看来,还是有些童心的。"
烛光轻轻地摇晃着,光影斑驳在许瑾欢英俊的脸上,以致于纪鹞看不清的神情。
直到许瑾欢晃晃悠悠地,走到水池边,用手指在水面上写着字。
纪鹞才知,他喝醉了。
"纪鹞,你快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看?"
许瑾欢蹲在水池边,固执地在水中,一遍又一遍地写字。
"好看,好看,你袖子都湿了,我们走吧。"
清辉撒在水池里,闪烁着点点银光。
纪鹞拉着许瑾欢的手,让他乖乖地跟着自己走。
许瑾欢却原地未动,眺望着明月,露出柔弱的脖颈。
纪鹞藏有刀片的手,悄然地攀上了他的肩膀。
她在思索,该从哪个角度划破,不至于破坏这么完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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