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船客是个中年男人,他灰黄的背心沾上了一大片铁锈,赤着脚上船,一脚踩进船上的水坑,声音很响亮,目不斜视地路过封凌,走进船舱。
他路过的时候,一股铁锈味和鱼腥味混杂的味道差点熏吐封凌。
船起了,封凌依旧站在船舱外,马西示镇从他眼里远去,江水被渔船拨开,就像剪刀剪开一匹布。船尾的发动机很吵,像是又老又没维修过,如果江里有鱼,早就被这艘渔船吓跑了。
“咚咚——”
船到江心,身后的玻璃窗被敲响,封凌一回头,一对浓眉下的深眼窝直直盯着自己,下一秒,一把锤子猛地砸碎了窗口,玻璃“咣当哗啦”地支离破碎,四溅的玻璃让封凌下意识闭眼护住头转身,一块划玻璃碎片破了他的脸,剩下的他及时转身让背包挡住了。
封凌没有立即站起身,而是盯着积水的倒影,稳稳地看清中年男人高举锤子砸下来的时候才转身躲开。当头一锤扑空,中年男人盯着封凌掂了掂锤子,擎锤多次向封凌挥去。
“ziā-hí-露ei伽-xi!”
封凌听见欢快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坐在最高处的老大哥笑嘻嘻地抽着烟,手撑在船顶,上半身微微后仰,开怀大笑,脚上的深蓝色塑料拖鞋悠闲地晃荡,正袖手旁观。封凌这一抬头只抬了一秒不到,那中年男人再次冲过来,锤子与封凌的脸只差一寸就彻底撞上。
封凌这一躲,兜里的信封飞了出去,掉在水里,浮在水面上。和信封拉出一段距离后封凌才发现船在逆流而上,而并非过江,他一边挣脱中年男人一边从背包里抽身,刚抽身而出就朝着江水一跃而下。
江上的天色很暗,江下的水更暗,鼻子不呼吸,但封凌全身都感到了一种黏糊糊的鱼腥,他借着没有彻底暗掉的天色向上看,找寻着掉在江面上的信封,信上有找到他父亲的地址,信里有他父亲的照片。在封凌的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只有一片小小的、分不清是热带还是温带的丛林,甚至没有他父亲清晰的形象,但他一看到那张照片,就认出了上面的是他父亲,这是直觉。
凭借着一部分直觉和一部分幸运,他成功地找到了那封信,正要往上浮抓住它,暗暗的水体中迎面冲来一柄钩子,穿透了封凌的大臂,随后剧痛遍布神经,让他呛了一口腥臭的江水,气泡从他眼前往上游。
钩子一拉,他被拉上了船,指尖与信件擦肩而过。
靠近船体的时候,他另一边的肩膀被人往上拽,身体重重砸向甲板,他看见老大哥手里操控着绞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像是在对猎物炫耀利爪。封凌想趴起来咳嗽,抓住他的中年男人却不允许,一手用锤子抵住封凌的下颏,一手从那件铁锈味的脏棕色大衣中掏翻,大衣兜几次卡住他的手,最后他掏出一个手机。他嘴上不断说着马西示镇晦涩难懂的奇腔异调,他的手上有水,点击了很多次屏幕手机都毫无反应,他却固执地点按着。随着手机外放声音的响起,他将一个视频放在封凌眼前,封凌额头全是湿发,脸色苍白,眼睛都很难睁开,被迫观看:一个头上带着红色针织帽、臂弯上挂着塑料袋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辆玩具车和变形蛋,穿着一件脏棕色的外套,因为追赶封凌而死于交通事故,晚来的宰鱼店员工父亲抱住女儿的尸体,换上了女儿的大衣。
中年男人嘴里不断喊:“guang-vfa-xiēān-xiēān!eiguang-vfa-xiēān-xiēān!cónnxsi!zsei-cónnxsi!”
封凌耳朵里灌了水,刚摆脱浮力的他还没能适应重力,现在更是听不懂中年男人说的马西示方言,但他猜他在骂自己,一张一合的嘴露出利齿,张开的嘴像一个深红的洞。
那像是绝望的呐喊,像是一副已经空荡荡的躯壳在死亡时发出的最后一道声音,等他喊完最后一滴温暖的鲜血,从此只剩一个冰冷麻木的父亲。这位父亲怒目圆瞪,红着双眼,泪水夺眶而出,手里的手机甚至因为极端的愤怒而抓不稳。
视频一结束,中年父亲收起手机,制止泪水往外冒,深深的眼窝中下定了决心,直起身,抓紧锤头,对准封凌的脑袋往下一挥。
当锤头和鼻尖的眼泪一起落下之时,一个灰白色的身影从江水中飞跃出来,掀起了“哗啦”巨响的浪潮,同时掀来一股滔天的鱼腥,留下半截血淋淋的下肢,倒在封凌脚边。
“嘭——”
那个灰白色的身影撞上了金属的船体,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此时它背对着封凌,将光滑的后背呈现在封凌眼前,这块后背在随着头部的动作起伏,壁虎一样的尾巴在扭动。它的头部此刻应该在用于咀嚼骨肉,比中年父亲身上更浓重的锈腥和鱼腥笼罩了整艘船。
“咚——”
一把被染红的锤子掉在地上,灰白色的背影伸出黑红色的舌头舔干净船体上的血,然后像猫一样呕吐,吐出脏棕色的线团,里面裹着白色的碎骨。
它转过身看着封凌,头圆圆的,环绕着一圈类似变色龙所拥有的那种褶边,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像犬类一样懵懂明亮,嘴巴咧到不存在的耳朵旁,像一个可爱的“v”,它又伸出黑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它的前肢像灵长类,端端正正撑着前方的地面,后肢像蛙类一样缩起来,裸露的肌肤都是灰白色的,光滑得像鱿鱼。
它眨了眨眼睛,然后窜上前叼走剩余的半截肢体,继续背对着封凌狼吞虎咽。
封凌将身体从钩子上拔出来,撑着自己站起身,他心跳不止,呛的那一口江水还没缓过劲,此刻他艰难地呼吸着,缓缓拖着步伐,绕过灰白色身影粗壮的蛙腿后肢,绕过它有五只手指的前肢,绕过它形似蜥蜴类的褶边,绕过与照片上一模一样的一切,来到它的正前方。封凌看到它正面的一瞬间,它飞快地舔干净牙齿,依旧对封凌露出那个可爱的笑容。
封凌盯着它的双眼,轻轻地喊:“……父亲?”
它像犬类一样追着尾巴转了一圈,一圈下来凑近封凌,v字的嘴只张开一小条缝,黑红色的舌头也只伸出来一小截,舔走那个血洞流出来的血,又像犬类一样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封凌身边,好奇地观察那个血洞,嗓子里发出像江水深处一样“咕咕”的闷声。
封凌打量四周,他仍旧身处江心,刚刚坐在船顶的老大哥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刚想转头和救下他的“父亲”交谈,一股锈腥味猛地传到鼻尖,他一转头,“父亲”眨着大眼睛望着他;于是他忍疼走向驾驶室,想要改变船向,就看见眼前那块四分五裂但是还没掉下来的玻璃上倒映出他身后的血盆大口。
封凌纵身躲开,“父亲”黑红色的巨口撞上了玻璃,它甩甩玻璃渣朝着封凌嘶喊,声音像一个婴儿沙哑的哭声,头部那一圈的褶边也打开了,随着的空气涌入而振动发声。
“父亲”冲过来,要撕开封凌的身体。封凌虽然避开了它藏在微笑里的牙齿,但是不可避免地被它撞在地上,他只好借助被水打滑的甲板躲开它,封凌看到了地上那把血红的锤子,于是朝那边躲,在“父亲”想要再次把他吞进肚子里的时候抓住锤柄转身,用撬起钉子的那部分尖端迎头划破了“父亲”头部褶边的薄膜,敲进了“父亲”的额头,额头表面那层光滑的灰白色半透明皮层脱落了一部分,皮明明是半透明的,皮下的肉却是黑色的,流出铁锈味的血。
但是“父亲”依旧转着那双大眼睛,残破的褶边依旧能够振动,发出比它完好的时候更刺耳的声音。如同猿猴一样过长的手臂抓住了封凌的肩,有力的后肢按死封凌的膝盖,让他没有办法反抗。
在反抗过程中,被钩子穿出血洞的那只手臂逐渐丧失力量,封凌试图逃脱“父亲”的迫害,逃脱“父亲”的血盆大口,却没有任何行动力。
他看见了忽然出现在船头的老大哥,老大哥远远看着他,脱下他那双深蓝色的拖鞋,踩着廉价的黑色袜子,转过头看着江准备跳下水。
“怀卫国!”封凌试图叫住他。
他却准备纵身入江。
“gīūu-yiei-泊!”
封凌喊出这个名字之后就被“父亲”一掌扇偏了头,锤子掉在封凌胸口,砸出一口血,“父亲”一闻,又露出了那种可爱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开心,下一秒张大嘴,就要咬下封凌的头颅。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盖住了“父亲”,它仓皇地闭上眼,收回手想要抓开身上的渔网,封凌趁空逃出了它的束缚,扶着胸口喘息,妄图通过自己呼吸自救。
他来不及回头,但是他感受到“父亲”顶着渔网从他身后冲过来了。船身在摆动,眼前的画面有些昏花,封凌只看得见船尾的尾舵和推进器,他只知道必须要逃命,他可以被穿着脏棕色大衣的父亲敲死,却不可以死于“父亲”的撕咬和咀嚼。
“露ei伽-xi!qǐ-ztei!”
就在封凌的肩被灰白色的五指抓住时,他“父亲”破风箱一样的尖叫穿透了封凌的耳膜,他回头一看,怀卫国回到了最高处,一手提着封凌滴水的背包,一手将便利店老板塞进他背包的山楂汁淋在“父亲”背上、头上。
“父亲”痛苦地在船上翻滚打挺,被山楂汁淋过的表皮瞬间像被灼烧一样翻起泡,露出下面的黑肉,那闻起来不是山楂汁,分明就是刺鼻的强酸。
一弯鱼钩穿透了“父亲”的上颚,把半死不活的“父亲”钉在弯曲的钩子上。
怀卫国丢下空瓶子,抓着绞机问封凌:“long-kguāg仔,过姆过giāng?”
封凌说:“过。”
怀卫国到驾驶舱改了船向,把封凌送到群山连绵的江对岸,自己带着那条快死了的“父亲”返航——直觉告诉封凌,那是“父亲”,但不是自己的“父亲”,它和照片上的不是同一个。
下了船,封凌的腿有些沉重,眼前也有些花,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影站在两山之间。
封凌走过江边的石子滩,不稳的步履踩得脚下石子作响。他伤痕累累地走过去,逐渐适应了陆地上的重力,对那个站在路边友善地笑着的年轻人说:“621。”
迟再抱歉地对封凌摇头,“你已经过江了。”
说完带着封凌走进群山之间。
走了许久,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笔直的公路,迟再将封凌拉上比地面高的公路,把他带到路边的一辆车上,为封凌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亲手帮封凌系上安全带,关上车门,对封凌挥手,说:“再见。”
他一说完,车就立即启动,群山环绕,大路又平又直,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先进了一座村,村口的大门上刻着“增村”,大门下挤着无数个人,是一群穿着脏棕色外套的中年男人。他们没有让车,而是等车慢慢过去快要碰到他们的身体时才向两边让开。
“咚咚——”
车窗被敲响,一张粗糙黝黑的脸庞猛地扑倒车窗上,从脏棕色的大衣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隔着车窗将塑料袋在玻璃上挤蹭,想要挤进车里。
那触感听起来像黏黏软软的肉。
一只手颤巍巍地从塑料袋里伸出来,手里抓着一个变形蛋,被穿着脏棕色外套的中年男人张开大嘴咬得再也伸不起来,重新掉回了塑料袋。
封凌这才看见每一个中年男人手里都抓着一个黑塑料袋。
司机没有把车停下的意思,也没有一脚开车撞出人群,而是慢慢地往前,那些穿着脏棕色大衣的中年男人举起手中的塑料袋,不断地朝外乡人涌来,四面围住外乡人的车。当第一个人将塑料袋砸在车上后,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抛弃了手中的塑料袋,像丢垃圾一样往车上砸。
“咚——”
“咚——”
一阵又一阵的闷声从车顶传来,然后一群塑料袋都砸上了眼前的挡风玻璃,一个又一个塑料袋挡住了视线。
“咚!”
一摊白白的躯体砸上了车窗,小小的,能看出有两只手,一只手拿着玩具车,一只手拿着变形蛋,是一个女婴。
她的黑色塑料袋在半路和她分离了,砸上挡风玻璃的时候塑料袋堪堪套在她的头上。
把手中黑塑料袋丢出来的中年男人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人群,直到车以直线缓慢地行驶、快要出增村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一件脏棕色大衣出现在封凌视野里了。而车上的黑塑料袋一一往下掉往下滑,全都堆在了增村的边缘,像山丘,像坟,像墓碑。
她们的父亲不会为她们举起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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