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的第十三点,封凌握在手心的笔盖开始发烫,而他开始踩着不那么结实的外挂梯走上第十三层。
他路过第一层。
第一层的玻璃窗很轻薄,玻璃后面的窗帘完全拉开,炙烫的阳光洒进阳台,穿过玻璃后只留下明亮的暖意。温暖的光线照亮了年轻母亲的脸庞,以及她的胸脯前的婴儿。阳光让她的胸脯显得和她的脸一样剔透漂亮,那一块沐浴在阳光下细腻的肌肤遮盖着丰富的脂肪组织和纤维组织,在那肌肤之下,腺泡中的乳汁通过导管系统将营养暖暖地输送进婴儿的口中。乌黑亮丽的头发从她的耳朵上滑落,像她的睫毛一样茂密。
他路过第二层。
第二层的玻璃变厚重了,阳光显得不那么澄澈,但母亲仍旧坐在在阳台柔软的垫子上,双手欢欣期许地放在胸前,等待着正在从地垫上爬起来的幼孩抓着一块浅蓝色的积木蹒跚走向她。她伸出手迎接幼孩,那双纤长的手被日光浸泡得柔软又美好,指间充满淡粉的血色,指甲都是圆润无暇的。
他路过第三层。
第三层右边的半透明轻纱窗帘被拉上了一半,余下四分之三透明无遮的视野中,母亲站起来,飘动的裙摆刚好到达她的脚踝,她在阳光中牵起幼孩的双手,裙摆转动成牵牛花的模样,然后一把将孩童抱在怀里,粉唇疼爱地吻住了孩童软软的脸颊,头发上的绒毛被阳光照了出来。
他路过第四层。
第四层左边的半透明轻纱窗帘也被拉上了一半,母亲怀里抱着一本书,孩子就坐在对面,伸出短短的手指一一指着书上的插画。母亲笑容温煦,孩子认对了便点头,孩子认错了便摇头,阳光下,她的头发不再顺滑,脸上却依旧泛着幸福的红晕。
他路过第五层。
第五层右边的轻纱窗帘被完全拉上了,开始带上热意的阳光挤进了那四分之一的空隙,将装满牛奶的杯子照耀得更加奶香四溢,母亲的臂弯上挂着书包,涂了淡黄色烫伤膏的手拿起牛奶,递到孩子身前,眼角夹着笑意看孩子喝下牛奶。
他路过第六层。
第六层左右两边的轻纱窗帘都被拉关上了,模模糊糊的视野中,阳台的小桌上一侧坐着母亲,一侧坐着小男孩,母亲撑着头看小男孩制作泡沫飞机,如果有需要,母亲会笑着递给他剪刀或胶水。
他路过第七层。
第七层右边的厚遮光窗帘被拉上了三分之一,光线无法穿进阳台,热能却仍旧被传导进屋内,母亲脱下了长裙换上了衬衫和裤子,端着手里的陶瓷餐盘追逐着吃薯片的小男孩,那双手逐渐被油渍浸染,阳光也使她流下细汗。
他路过第八层。
第八层左边的厚窗帘被拉上三分之一,在中间的能见范围里,母亲的肤色不会再于日光下泛光,她的头发变得贴头皮,一手抽走了小男孩手中的手机,又从身后拿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小男孩。
他路过第九层。
第九层右边的窗帘被拉上三分之二,母亲流着汗将煲汤放在一桌菜的最中间,日光照耀得所有的菜精致可口,色香味俱全,但热腾腾的色与味把她的脸熏得蜡黄。她盛了一碗浮着油的汤递在小男孩身前,小男孩却只是低头玩着游戏机。
他路过第十层。
第十层左边的窗帘被拉上三分之二,反光涂层和玻璃已经不能隔绝大部分热,汗水从粗糙的毛孔里冒出来,母亲脸上的汗渍被肩头的衬衫擦去,她将被太阳闷热的被子扯开,把赖床不肯起的少年拉起来。
他路过第十一层。
第十一层右边的遮光窗帘被彻底拉上,仅剩的缝中,母亲双手抱在胸前,注视着低头伏在书桌上的少年,盯着他的试题册,屋外的一束窄光只能打在试题册上。她的食指忽然按在试题册的一处错误上,指节上的褶皱变得深厚,没有光泽。随后母亲挠了挠头,掉落的头发卡在指甲上,她横了一眼路过屋外的人,“哗啦”一声拉上了左边的窗帘。
他路过第十二层。
第十二层的窗帘紧闭,日光从外面照射到阳台上,厚厚的窗帘上却从里到外地映着两道剪影,母亲手里拿着几张试卷,卷成筒捏在一起打像背着书包的少年,从少年手中夺过篮球,篮球圆圆的影子不再弹跳后,她把试卷抱在怀里坐回椅子上,弯着腰,头埋进双手,双肩发颤。
少年的视线一路殷切地追随着封凌,直到封凌停在第十三层的外挂梯上。
倒挂着少年的绳索看不到源头,校服裤微微下滑,露出被绳索勒红的脚踝;校服上衣的拉链从尾拉到头,下沉了一截,腰部只能看到压进裤子的白色T恤衫;拉链的拉头往下坠,在他脖子上半厘米的高度摇摇晃晃;他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烈日下,汗水倒流,湿了他的头发,那双眼睛凝视着封凌的每一个举动。
他一只手里抓着一本被阳光照得看不清的试题册,一只手里握着一支笔,透明壳,黑笔芯,密封着墨水的锂基脂已经发黄,笔上没有笔盖。
而他身后的玻璃窗被严严实实关上,窗帘也挡住了所有光,一动不动地垂着。
封凌收回视线,把手心里的笔盖放在外挂梯平台的栏杆上,目测以少年的臂长,只需他的手臂往上抬一抬就能刚好够到。
放好笔盖,封凌就收手离开。
“谢谢哥哥。”
封凌头也不回。
“哥哥。”
这是一声带有很明显的制止、挽留意味的呼喊。
封凌停住了脚步。
“哥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手表上的时间闪烁,是十三点整,封凌没有回答,而是原路返回。
他路过第十二层。
那两道剪影仍然留在第十二层的窗帘上,少年仍然站在原地,母亲仍然坐在椅子里埋首哭泣。但是篮球滚到了母亲身下的椅子旁,她缓缓放下揉作一团的卷子,缓缓捡起篮球,狂然地向少年砸去,身形也不断扭曲变大,窗帘上无端多出液体的影子。
他路过第十一层。
第十一层的母亲仍然在挠头,越挠越快,越挠越用力,粗糙毛躁的头发乱飞,指甲飞快地张长,从她的头颅里抽出来,血淋淋肉乎乎地划向伏在桌面的少年,窄窄的缝隙下,她骤然变大的躯体堵住了所有视线。
他路过第十层。
第十一层的母亲拉不起赖床熟睡的少年,大汗淋漓,她的毛孔却把汗水吸进体内,已经叠好的被子处于烈阳的照耀下,被母亲一把拉开,密不透风地盖住少年的头部,不断膨胀的躯体正在快速地发黑。
他路过第九层。
第九层的母亲掀翻了所有菜,只在饭桌的正中央留下一煲汤,她伸出和脸色一样蜡黄的手,搭在低头的玩游戏机的小男孩的后颈,手指上几乎没有肉,骨节十分明显。她猛地收起五指,把小男孩的头拽进煲汤。
他路过第八层。
第八层的母亲头发纠纠分明,被她抽走的手机在地上滑行一段距离,她着急地把新书塞进小男孩手中,小男孩一把推开她,弯腰去捡手机。母亲拆开了新书的塑封,撕下硬壳,深呼吸,走向小男孩弯下腰的背影。
他路过第七层。
第七层的母亲挽着袖,端着陶瓷餐盘,油渍顺着她雪白的手臂流到衬衫袖口,袖子上的油滴又往下坠。她追不到吃薯片的小男孩,将餐盘摔在地上,从饭菜里扒出尖锐的瓷片,一手抓住小男孩的后衣领,一手血滴混着油高高举起。
他路过第六层。
第六层的母亲笑容柔和,就像两片合上的轻纱,小男孩给飞机撞上螺旋桨,随着他的动作,螺旋桨在朦胧的阳光下转动,他盯着飞机,母亲盯着他,一只手摸上了剪刀。
他路过第五层。
第五层的母亲双眼弯成月牙,帮孩子拿着书包,亲手喂着孩子热牛奶,细致认真,一滴不落,孩子微微仰着头,却随着母亲的动作不得的越来越向后往后仰,牛奶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牛奶哗啦倾倒而出。母亲将书包肩带套在孩子脖子间,不许他反抗。
他路过第四层。
第四层的母亲指着泛着光晕的插画书,她指图片,孩子摇摇头,她嘴角上扬,她指中文配字,孩子摇摇头,她双眼眯笑,她指英文配字,孩子摇摇头,她嘴角和眼角一起弯起来,轻轻合上书,举起来,对准孩子的脸庞。
他路过第三层。
第三层的母亲温婉漂亮,裙摆跟花一样,发丝柔顺干净,赤祼的脚腕在软软的地垫上轻越旋转,像跳舞,她怀里的幼孩咯咯笑,她也笑着收紧双臂,像铰链。
他路过第二层。
第二层的母亲满眼期盼,素手柔夷,在阳光下轻飘飘地像玉枝,在自己身前放着一块圆锥形的积木,等待幼孩朝自己走来,幼孩在她的鼓励下往前走,摔倒了,额头正好对着尖端。
他路过第一层。
第一层的母亲被光辉笼罩,光从四面八方来,她伸手挡也挡不住,只能摸着胸脯前婴儿的脸庞,在婴儿从她的胸脯里汲取营养的时候,饱满的嘴唇凑近婴儿,一点一点露出尖锐的牙齿,猛地张开嘴,足以容下一整个婴儿。
十三点整,封凌第一只球鞋鞋底着地,烫人的高温通过GEL胶传导给他。
“哥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少年的声音依旧萦绕在耳畔,清晰又鲜明,让封凌无法忽视。
外挂梯在炎炎午阳中刺鼻的挥发性气味,封凌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还留在梯子上,几秒后,他转身往回走;每经过一层楼,那些窗帘都会依次“哗哗”地关上,窗帘后面只有一个巨大的、狂躁的影子,鲜血的气味从斑驳的窗帘上传来。
封凌登上了十三楼外挂梯的转角平台,但是少年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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