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钉铃铃铃铃——”
“老师。”
钱老师站在门框正中央，她浑身冰冷，鸡皮疙瘩从手臂涌到后背。
下课了，尖锐的铃声响个不停，无人说过这个时间段走廊里该有谁。
学生像猛兽像流水一样从钱老师的两侧挤出教室，他们相互推搡，头和四肢交织，越是推搡越是拥挤，相互拉扯打压的四肢成了镂空的大网，头和脚从空隙中钻出来，不停蠕动，不停吵闹。
而钱老师的双腿无法动弹，定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
“老师。”
是那道在厕所里出现过的声音。
钱老师极其缓慢地回头，视线顺着肩上的手平移到它的主人脸上。
“不是说好了再见吗，老师？”
珺阳瞪着双眼咧开嘴角，目光锁死了钱老师。
「“老师早上好。”——两节课前，珺阳甩甩手插进裤兜，朝站在垃圾棚外的钱老师说。」
「“老师吃早餐了吗？”——珺阳慢慢朝钱老师走来。」
「“别看他，他脏得有点倒胃口。”——珺阳伸手挡住钱老师的视线，试图把钱老师的注意力从浑身是土的裕渤身上移开。」
「“老师没有第一节课吗？你不应该在上课吗？怎么跟我们一样来丢垃圾？”」
然后钱老师眼前闪烁着大片大片的血红色，闪烁着窒息的黑，还闪烁着水箱里冲出来的水。
钱老师猛地将自己从珺阳的手下抽出，弯腿蹬出门框，在走廊里狂奔。
挤在她身侧的学生张牙舞爪地冲出门。
有人推她，有人绊她，有人无视她。
她朝走廊另一头跑去，跑过教室、教室、教室、教室、教室、教室、办公室、教室、教室……珺阳走在她身后。
她跑，珺阳在她身侧。
她拼了命地跑，珺阳又抓住了她的肩。
走廊另一头是厕所，脑海中响起巨大的水箱排水声，钱老师猛然往回跑，腿几乎要失去力量。走廊上的学生挤她、推她，一个不注意，她被人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撞出“咚”的闷声。
有人从后面拽住她的头发，发根扯起头皮，几乎要把头皮撕裂，让她不得不把腰往后倒。
一把小刀从她的耳边擦过来，就要往下擦到她的嘴角。
钱老师伸出手，一只抓住拽着自己头发的手，一只从下往上抓住握刀的手腕，颤抖着把它往上推。
两个人，四只手，两只左手拽着头发，两只右手中有把刀，上下对抗着。
忽然，第五只手施加在握刀的手腕上，钱老师纤细的手上没有更多的肌肉群来施加更大的力量，仅靠骨头几乎无法与之抗衡。
脆弱的骨头几乎畸形。
钱老师跪在地上的双腿慢慢没有了支撑的力量，她坐在地上，腿一点一点往侧边滑动。眨眼间钱老师把手放下，整个人往后靠，那把刀与她擦身而过，她又猛地聚集起腿上的力量，把自己的头发从禁锢中抽出，钻出限制站起身继续跑。
跑过教室、教室。
但她的学生还是在追她。
她没有回头看珺阳，或是别的谁，她只知道那把没有洗干净油脂的小刀在身后。
刀尖离她一米。
半米。
毫米。
钱老师伸手抓住了办公室的门把手，借助惯性打开门，回身要把门关上。
珺阳就站在门框正中央，盯着钱老师，却没有迈进一步，透过办公室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钱老师把门关上。
玻璃窗口隔着办公室外珺阳的脸，倒映着办公室内钱老师的面孔。
倒映着第三张面孔。
钱老师猛然转头，看到了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位老师。
男老师手里端着盛了水的纸杯，递给钱老师，说：“钱老师，喝点水吗？”
钱老师茫然地接过。
男老师说：“上课还是很累的，课间歇一歇。”他准备拍一拍钱老师的肩。
钱老师握着温热的纸杯，下意识躲开男老师的手，没有回应地慢慢坐回自己的座位，低头喝了一口水。
办公室里安静，温暖，湿度不高，或者说温暖得有些干燥。空调“呜呜”送着风，钱老师又捋走了眼前的头发，双手捧着纸杯，食指不住地相互绕着彼此打转。
偌大的办公室，在课间时分只有两位老师，一位静悄悄地批改着作业，“哗啦”地翻开书页后“唰唰”地用笔修改。
一位双手端着被浅浅喝过几口的纸杯，坐在工位上，办公室大窗的明亮光线笼罩了背影。背影的发丝略带凌乱，大肠发圈下的头发像细葱，黑色的衣服上有水渍蒸干的痕迹。
背影放下纸杯上的一只手，朝另一只手的手臂上挠了挠，但越发瘙痒。于是衣袖被掀开，五指按在皮肤上，指甲使得皮肤凹陷下去，每一个凹陷的下方都有一条红得可怕的抓痕。
“唰唰唰——”
钱老师收回手，把衣袖拉下来，环顾一周，只看到窗户外对着食堂，只看到男老师碰到自己的视线后对自己颔首微笑。
钱老师收回视线。
钱老师的办公桌上贴着一排排黄色的便利贴，堆放起来的书也从书页中吐出便利贴。杂乱的笔，杂乱的摆件，敞口的背包，上锁的箱子，只装干垃圾的垃圾桶。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响。
钱老师倏地回头。
男老师和善地应了一声“进来”，门轴上产生力矩，门被人缓缓推开了。
门后面钻进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双眼睛找寻一番，看见了钱老师，一笑，推开门走进来，朝钱老师走来。
钱老师坐在原位不动，看着课代表抱着一本课本和一本教案走过来，放在自己桌上，说：“老师，你的书忘记拿了。”
钱老师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课本和教案上，问课代表：“课代表，你怎么进来的？”
课代表说：“老师你忘了吗？课代表都能进办公室啊。”
“……”钱老师没说话，让课代表回去了。
这是下课时分，下课铃在之前响过，上课铃会在之后响。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只能有两种人。
老师，课代表。
只有课代表才能进老师办公室。
钱老师像是想起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纸杯，视线从自己座位上的便利贴一一扫过，速度很快。
可是没有一张便利贴上的字符合她的预期——她不知道预期中的字是什么。
她又翻开桌上的书，查看夹在里面的每一张便利贴。
“钱老师，你在找什么？”
钱老师“啪”地把书合上，碰倒了纸杯，水流出来，就像厕所白瓷坑里，白瓷坑里……
钱老师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去过厕所。
她回头对关心她的男老师淡淡地说：“没什么。”
男老师想从兜里找出纸来帮钱老师擦干净水，钱老师却站起身挡住纸杯，拒绝了他的好意。
男老师只好回到自己的位置。
钱老师打算从自己的包里翻纸，包是敞口的，里面杂乱地放着她的各种东西，手机也在里面。
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在轻颤，像是超负荷地发过力——手指靠近了敞口的包，从手机下面找到卫生纸，抽出几张把桌上的水擦干净，然后将纸揉成团，纸团塞进纸杯，把纸杯压瘪，丢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
垃圾桶里已经有了一个被压瘪的纸杯。
纸杯。
“唰唰——”
钱老师后背发凉，猛地转头，没什么都没有。
男老师依旧在自己的位置上批改作业。
钱老师回头，弯下腰把前一个纸杯捡起来，将压瘪的纸杯重新鼓出一点空间，看到一抹黄，看到里面被揉成团的便利贴。
钱老师纤细的手把便利贴拿出来，丢下纸杯，让全是皱痕的便利贴在自己双手中展开。
「第一节课时分，只有老师能出现在食堂」
「上课时分，学生很乖」
「任何人不被允许进入异性厕所」
「学生不被允许进入办公室，课代表除外」
「教育时段楼梯禁止上下行」
「团结友爱，文明和谐」
批改作业的声音停下了，钱老师丢掉便利贴，但随后只是男老师拧开水杯喝水的声音。
钱老师又从包里拿手机，手在触碰到手机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进入办公室，但她的包敞开着放在桌子上。
她缓缓拿出手机，查看着今天的课本安排。
第一节，无课。
第二节，本班授课。
第三节，本班授课。
第四节，他班授课。
第五节，他班授课。
现在是第三节课和第四节课的课间，两分钟后，将响起广播体操的预备节播报。
钱老师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几秒后点开教学组的教学安排，在群聊中看到了一个低画质的伤感头像，一个穿着束脚裤篮球鞋的非主流坐在天台。
钱老师从心底冒起一股不舒服，但是她不知道来源。
这个人在群聊实名备注的名字，属于办公室里的男老师。
“钱老师。”
钱老师灭掉屏幕，屏幕上，她的身后浮现出男老师的脸。
「谁来救救她……她跑进教学楼的大门，跑向办公室，把刀阻隔在办公室外，刀却一直在门边徘徊。」
「“钱老师。”——有人这么叫她，她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喝杯水吧。”——盛了水的纸杯被递过来，她接过之后把包放在桌子上，坐下来缓神。」
「“我看到你了，你看到了什么？”——她的双手被人抓住了，抓住她的人把她拽到窗边，摁着她的头探出窗外。窗外，天灰得没有光，食堂侧面就是垃圾场。」
「她要被人推下窗了。」
钱老师几乎是下意识扑向办公室的门，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办公室，门一打开，珺阳笑着站在外面。
“老师。”
“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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