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回家，首先回的当然是那个被称为“家”的，熟悉到让人有点近乡情怯的体操中心。许知禾在回程的飞机上破天荒一点没睡着，兴奋的后劲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一闭眼脑子里全是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尖叫着闪来闪去，更可怕的是一睁眼又要跟旁边两尊裹得严严实实且面无表情的乌鸡眼门神对上眼神。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下来，躲进机场卫生间洗冷水脸时，她第一次在自己脸上看见这么明显的两个黑眼圈。想到几分钟前关导“今天会有领导来接机，你可是‘重头戏’，务必要打起精神来”的反复叮嘱，她叹了口气，纠结片刻还是取出包里的遮瑕膏涂上了一点。
指尖接触眼下皮肤的触感怪异又陌生，许知禾叹气，心想这是第一次在不用登台比赛的时候“化妆打扮”，算不算“偶像包袱”？再把发髻解下来用力扎高，镜子里的倒影总算是有了点赛场上那种“精气神”，有那么一点像刚拿到金牌的“榜样运动员”在上墙照片里的样子，而不是一个困得睁不开眼的半大中学女生。外面传来关彦亭小心又急迫的催问，她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再回味了一遍昨天电话里爸妈说的“……等你回来给你做螃蟹炒年糕，然后我们去找个农家乐玩几天，还有你一直想去的漂流，……”才挺了挺腰背走出去。
秋天京城明亮到能融化影子的阳光中，接机的阵仗果然超乎想象，一片乌压压的头顶攒动在停着的体操队大巴旁边。小高姐留在了比赛当地进行初步手术，据说起码要二十天的修养期之后才能动身回国。女队这边，队长也就是另一位冠军得主不在场；男队那边又比得整体一般，“破铜烂银”倒是一大堆，可金牌就只有那一块。于是“敢打敢拼、争光争气、创造历史”的许知禾毫无疑问地成为全场最亮的焦点。
闪光灯和采访话筒倒还好，之前在比赛场馆里已经对付过一轮了。最让许知禾毛骨悚然的是那几位“领导”——苗主任是之前来过队里所以能认出来的，还有其它不认识的几位，一样的西装革履，肃穆的藏蓝色晃得许知禾眼晕。他们一个接一个与许知禾握手，慰问，声音也是一样的沉，还带点儿沙：“小许很棒啊，再接再厉！”“关键时刻顶住了，这才是我们华国体操人的精神！”“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华国队终于把女子体操全能王给拿下了！”这种话不用回答，恭恭敬敬点头鞠躬就好，但许知禾却感觉憋得要窒息了，整张脸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耳垂。最让她不知所措的是最后的那位——脑门有点光亮，金丝眼镜更是锃亮，握她手的力道最虚，嗓音却最洪亮：“小许，世界全能冠军拿到了，奥运冠军有没有信心？啊？”
……后来许知禾知道那是总局分管体操项目的副局长，轻易不会劳动的“大佬”。反正她当时是彻底傻了，张着嘴像一尾被拎出水面的胖头鱼，还好关彦亭及时上来帮着接了话：“我们教练组会付出全部努力，探索维持选手状态的新方式，延长更多有经验的选手的赛场寿命。”
除了她和关导，女队另外的三个人——两个队员，一个教练——像是被雨浇透的鹌鹑，缩在一堆26寸行李箱后头，直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登上大巴，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发出来过。许知禾揉着因维持微笑而发酸的脸颊，盯着斜前方座位上沈浮的背影，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
在她十六年的经历中，所有近距离见识过的这种场面以前都是属于沈浮的，特别是每次回省队的时候，没这么“高级”，但基本原理一致。而沈浮应付得……唉，虽然说她的嘴长了还不如不长，但只说这种时候的话，好像应付得比自己还是要更游刃有余一点，至少，尽管她看起来也会有局促，但起码能让人看出来这些勉励和期许是荣耀，是欢喜，是……多少能勾起围观者一点艳羡的东西。
以前觉得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换自己站到这位置上，肯定也笑得灿烂。现在想想，真不知道她是装得好还是真的高兴。
大巴蜿蜒开进体操大院。被扑过来的余芳菲紧紧搂住，感受到余导的眼泪断了线一样淋进颈窝的时候，许知禾终于有了点“回家”的实感。
“我们穗穗出息了，华国第一个女子全能冠军，呜呜……”同样的头衔被余导带着哭腔说出来，就完全不会让许知禾感到后颈发冷。只是看了看站在外圈，眼眶泛红，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句话来的孙导，她还得掏出口袋里的纸巾给教练擦泪，笨拙地说着“余导，我挺好的，您别担心。”
论“煽情戏码”，旁边的赵岚教练也不遑多让。她和余芳菲前后脚扑出来，一样把沈浮搂得死紧。“没关系一一，我们把伤养好，明年卷土重来！”她的大嗓门扯得可比余导响得多，愣是把宽慰的话喊出了宣战的气势：“养好伤我们比四项全能！一块单项金牌算什么？谁没有失误过？明年我们十倍百倍补回来！”
然后是裴万安和祁秀寒夹在中间，一会儿恭喜许知禾，一会儿附和着宽慰，甚至裴导还很贴心地拍了拍完全被晾在旁边的陈思茹肩膀。
如此这般喧闹了一通，体操队众人又带着几分尴尬把立马要启程去火车站，准备返回沪市休假的吕连方、陈思茹师徒送走。许知禾才和在人群最后，刚才就不停踮着脚试图和自己对“暗号”的江春晓拉上手说上话。
“我就说你肯定行。”这是江春晓对于世锦赛结果的全部评价。然后她就顺嘴讲起了队里最新的动向：据说要等下个月初才会让新队员入队，公布新分组；现在大部分队员都没在队里，是去准备冠军赛了。冠军赛的重要性比不上全锦和全运，但也是正儿八经国家级赛事，保送评级什么的都能认成绩。
“就我和倩倩不去。我是全锦全运完成指标了，省队开恩。这两天我爸妈也在京城，来陪我。”江春晓俏皮地歪了歪头，声音却轻下去：“倩倩……她好像是出了点小问题，有天练杠子撞到手臂了，所以去不了。我看她不太开心的样子，给她带饭她都不说话。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你不是明天早上的车吗？还得在这儿住一晚。”
“啊？那确实得去，哎对，我还给她带了礼物呢，正好可以拿过去。”许知禾一拍脑袋，脑子终于回来了。那礼物，还是她在机场免税店斥巨资买下的《成为体操女王：西蒙自传》，全新出版，精装的，厚得像块小板砖。
“什么？你给她带了礼物？我有没有？是我不配了——”
“没有，”许知禾忍着笑装蒜，“怎么了？没有礼物你要刀了我？”
“真没有？”江春晓跳脚，刚跳了两下却又亮着眼睛扒拉许知禾的行李箱：“不可能，我猜，是不是我最喜欢的限量款抱枕？我上次都看你记在备忘录里了！哎呀，我们穗穗对我最好啦！”
“……是是是，行了吧。”
刚才的窘迫全部消散，许知禾又笑了个不停，这次嘴角是个很舒服的弧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