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再往前冬也不再远,这种日子的雨总是一连下许多时候。窗外的雨是倒悬的碎玻璃,每一滴坠地时都迸裂成更细小的棱角。杨酲伏在书桌台灯的光晕里,他似乎睡着了。
书桌边上的窗户杨酲总是忘记关,冷意从外面扑面而来,扫在熟睡的人的脖颈处。杨酲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从前秦浥总是悄悄溜进来,再悄悄关上窗户,但现在秦浥已经不在了。
透明的身躯在空气里摇曳,漂浮,升沉,书桌区域逐渐不再冰冷,持续温暖着。外界的冷风到了窗边就渐渐消散,外界的雨下得很大,屋子里却温和而又安静。
忽然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响起,魂灵没来得及阻止这次突袭,于是沉睡的人被扰动,他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手指,手下忘记盖盖子的黑笔遂地滚向桌沿。而当它即将摔落之际,空中似乎凝结了一股力量,托举起笔杆,将其轻置于桌上。
下一秒,杨酲也醒了过来。
他看到身侧的笔,似乎并不记得睡着前它本该待的位置,因此只是短暂一瞥,什么都没有说。杨酲起身,兴许是起身速度太快,眼前突然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扑面而来。
“小心!”声音陡然响起。
温和地触感从书桌转移到了杨酲的腰部。杨酲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扶了一下额头,眼前的画面也逐渐明朗。窗外,可以看到公园和24h超市亮起的霓虹灯,他站在窗前沉默不语,眼神晦暗不清。
“杨酲,你在想什么?”秦浥的魂体靠在书桌前,问。
杨酲沉默很久,久到秦浥觉得他不会再开口。
“秦浥,我想要找到你最后的轨迹。”
……
……
周六,已经高三的杨酲在下午六点多下课,准备迎接他的单休日。
此时他正在收拾背包。相比平时,单休日布置的作业并不算多,自从步入高二以来压力如山般倾倒,压得人透不过气,而杨酲的老师们人都很好,很体谅这群小孩,每次单休就是真的让他们休息。
“你的眼镜不要忘带。”秦浥的声音响起。
“放桌子上吧。上课戴就行了,周末回家不需要带。”杨酲抬了一下眉毛,在心里道,“我是近视,度数也低,写题的话不需要戴眼镜。”
说完此话,杨酲又无意识地跟了一句,“这么关心我?”
像是半开玩笑般随口的一句话,却让秦浥心中泛起阵阵涟漪。从前哥哥也是这样,会在他为数不多的话里下意识地掺杂几句让秦浥想要向前迈一步的话,这些话总是让秦浥觉得他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达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步。
但秦浥也清楚,这不过是哥哥开的玩笑罢了。
忽然,一阵窃窃私语打断了秦浥的思绪。变成魂灵的他五感似乎得到了加强,相比开始,他可以听到更远距离的声音,还可以更贴切地感受到自然的力量,不过后者就是后话了。
是杨酲的两个同班同学。
“啊,那不是杨酲?他弟弟是死了吗?被人在夜里连捅了好多刀!”
“你小点声!老师不让讨论这件事。”
“为什么不让讨论?老师们也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呢。”
“据说凶手就藏在校园里,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只不过还没找到是谁。”
“啊?这么可怕!你听谁说的?”
“你别告诉别人,我朋友的父亲是这一片的警/官,他们调查出来的。你说秦浥不会惹到后几个班的小混混了吧?不过他平时和大家关系都挺好的,也不怎么和后几个班的学生有来往……”
“话不能这么说,他做什么咱们能知道吗?他不还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嘛,后来被杨家收养。不过咱们谁不知道杨酲的父母从没过问过他们,家长会他们可是一次都没来过呢!你说这样的背景能惹到一些坏人也不奇怪吧?”
“我看着还是不像。秦浥平时很热心,也常常乐于助人的,他之前就帮过我很多。”
“人总是不可貌相啊。我看说不定平时他做的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呢,想博取大家的同情和关注罢了。还有杨酲,装得那么清高做什么?我最讨厌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别说了,要被听到了!回家前陪我去一趟楼上办公室吧,班主任找呢。”
“没问题!”
所有话都被囊括进秦浥的耳朵里,听他们讲自己的时候他倒是没什么感觉,讲到杨酲时他的胸口却像莫名烧起了一团熊熊火焰。秦浥攥紧了十指。与此同时,杨酲隐约觉得空气里的风变得急躁了些。
杨酲呼出一口气,此时班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他关上投影屏和灯,踏出班门那一刻突然又意识到什么,折路返回检查窗户是否锁好,待一切妥当后才珊珊离去。从前他也总是和秦浥赖到最后一刻才离开教室,只不过他总是呆呆地坐在桌子上等秦浥做完这些工作,如今换了角色。
“他们刚刚在聊什么?你听到了吗?”杨酲问。
无人回应。
“秦浥?”
仍然无人回应。杨酲一愣,脚步停止,他回头看向刚刚走过的教学楼。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突然间,教学楼的楼上传来一声尖叫,还伴随着一阵“哎哟”的喊声。杨酲看向楼上开着的窗户,那里正对着楼梯间,好像有人在那里摔倒了,摔得应该不轻。
“我在呢。”秦浥姗姗来迟。听声音他似乎挺得意。
杨酲依旧看着楼上的窗户,若有所思了片刻,问:“你做什么坏事去了?”
见躲不过,秦浥实话实说:“给刚刚那个家伙一点小教训。”
“他们说什么了,你这么生气?”
“没什么。”秦浥耸肩,如果杨酲此时可以看到秦浥的话,他一定可以看到这人脸上狡黠的眼神,“说的是你特别爱我的话。”
杨酲一时语塞,他没心情搭理这个声音,就算有心情也懒得搭理。
“他们受伤了?严重吗?”虽然知道秦浥有分寸,但出于同学关系杨酲还是问了一下。
“我办事你放心。他俩之间就一个人平地摔崴了脚,我保证他休息一周就能好。只是可惜这周的体育课上不了了,他之前还很喜欢课上打篮球呢!”
从校园到家有一道石板小路,此时落叶遍地。今日终于无雨了,但树叶还是纷然倒地,毕竟已经到了天冷的时候嘛,它们驻留枝头也不过只是短暂的停靠。
杨酲一脚踩在落叶上,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踩雪也是这个声音。为什么踩在不同事物上,发出的声响却如此类似呢?就像人一样,不同的人或许会有相似的性格,相似的感情,和相似的内心。
“天气越来越冷了,你为什么总是穿那么少呢?”秦浥接住一片落叶,将它悄悄放在杨酲肩头,问。
“今天没有雨,可温度还是很低。不要在外面逗留,早点回家。”
“晚上要吃什么?今晚叔叔阿姨回来吗?”
“我想听你唱歌,你唱歌很好听。”
“还想看你画画,你很热爱绘画和设计……为什么不考虑走特长生呢?”
“我知道你喜欢看小说,也喜欢写作。我也喜欢看,喜欢看你写的。”
耳边仍然是这个絮絮叨叨的声音。
“秦浥,你什么时候离开?”杨酲仿佛没听到那些碎碎念,他毫不留情地拨落肩膀的落叶,头也不抬地问。
声音戛然而止,停顿了很长时间,直到杨酲走过石板小路的最后一个拐角,即将通过红绿灯时,声音再度响起:“你很想我离开吗。”
“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离开,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的心脏告诉我你舍不得我,”秦浥道,“所以我要留下。”
杨酲心里一阵抽痛,但还是嘴硬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直觉得是自己精神出问题了才会听到你的声音。”
秦浥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没有听老人说过吗?当很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当两个人彼此牵挂,逝去的一方会出现在另一方的耳边。”
北方的秋实在寒冷,常人倘若将手长时间裸露在外,最后收获的一定是冰凉的皮肤。但此时杨酲觉得自己的手还是温热的,就像有人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持续发热。
他习惯性地将口罩往上拉了一下,“你是说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不,”秦浥笑了,“我是说我很想你。恰好你也很想我。”
杨酲脚下的步伐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即刻停下,而是继续径直行走。他的眼眶噙泪,却一言不发,透明液体顺着眼角一路滑至白色口罩边缘并与之融为一体,从始至终没有被任何过路人觉察。
这条路他走过成百上千次,从小学到现在,他一直走着,始终未变。或许将来他会走更多的路,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我一点都不想你,你也别记挂着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
……
杨酲从前喜欢观察人类,有时盯着一些人或者一些地方一发呆就是很久很久。秦浥刚被送来的时候,杨酲和母亲去车站接他。秦浥说他当时一眼就注意到发呆的这个小孩了,像是藏在人群里的精灵,总是注意人们的一举一动。
“你当时才几岁?还一眼就注意到,”杨酲白了一眼,道,“下次撒谎打打草稿。”
秦浥吐了吐舌头,什么都没说。
现在杨酲依旧不自觉地会观察人类,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尤其在那个雨夜之后。他的眼神更加沉郁,里面好像藏着无穷无尽的黑夜与难以捉摸的深海。
他是语文课代表,平常语文作业很难收齐。语文老师是个好脾气的老头儿,知道自己教的科目在高中阶段很无奈地处在食物链底端,从前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天他不知是被同事嘲笑到了还是怎么,突然勒令每个人都必须交作业,他会让课代表先统计名单,倘若数量对不上他还会一个一个地查,最后把未交名单报给班主任,并且罚这些同学抄《滕王阁序》选段五遍。
于是平时游手好闲的语文课代表被赶鸭子上架,终于要展示自己的职能了。
杨酲对着花名册整理出来名单,无奈地抬腿起来催作业了,“……你的作业还没交。”
一部分人连抄带空地写完交了上去,还有一部分人索性完全摆烂放弃挣扎——反正也补不完了,就这样吧。
“你的作业还交吗?”走到最后一个人的座位旁,杨酲看了一眼名单上的名字,这人从来没交过语文作业,或者说所有的作业都不怎么交,出于礼貌他还是如机器般再次重复了这句话。当他将花名册移开时,正好对上这人的目光。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眼神。杨酲心想。
瑟缩、畏惧,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似乎是探究,他好像有点怕杨酲,但又忍不住想要看几眼杨酲的表情。他的眼神让杨酲的心中莫名产生一种抗拒感,就好像他很希望可以在杨酲脸上看到什么一样。
“……”
但他什么也没说。杨酲也不再继续询问,转身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他叫陈谨,是班级里和杨酲一样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的人。杨酲至少曾经有秦浥,但他什么都没有。他的数理化生成绩都不错,是班里的化学课代表,化学成绩仅次于杨酲,但语文英语却差的离谱。
除去成绩,他的家庭更是支离破碎。很久前他的前同桌在课下议论过,说他小时候遭遇过车祸,从此父母双亡,自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但爷爷也在他七岁的时候离开人世,十五岁时奶奶就重病在身,他尝试打零工,但很多地方不招童工,好不容易找到赚了点微薄的钱,但这些钱根本不够医药费的零头。
据说就在前不久,他的奶奶也离开了世间。
如今他孤苦一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无依也无靠。任何人都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或许他本可以再优秀一点,甚至凭借他以往的聪明才智可以从秦浥手中夺走第一的桂冠,但因为这些琐事难免不会扰人心绪,以至于到如今他的总成绩在班里只能称得上是不错,但远达不到最好的程度。
“现在不都有什么补助吗?他没去申请过?”
“那点钱够什么用?”
“家里的亲戚呢?他不会没有别的亲戚了吧?”
“听说有是有,但他们家都这样了,谁愿意无缘无故地出手帮忙?”
奶奶重病时,陈谨确实挨家挨户敲开了亲戚们的家门,但收到的只有白眼和厌恶,没有人给他一分钱。那是个下雪的冬天,他的裤子破烂不堪,双膝跪出血迹,最后得到的是唯一的至亲离开的讯息。
他们正好是在班级最后面议论的,秦浥和杨酲就在旁边。当时杨酲在座位上写化学题,秦浥则坐在一边看他写,顺便问一两道自己不会的。
“他身上还总是一股臭味儿,好像十天半个月都没洗过澡一样,熏死了!”
“之前他不是被警告过吗?说是偷拿了实验室的药品在寝室做实验,后来不知道怎么差点引发火灾。再后来和他一个寝室的都搬出去住了,现在整个宿舍就他自己。”
“哎你们说他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啊?我看他整天闷声不吭的,不做题不活动,体育课从不参加,他看人的眼神也总是很吓人……”
这几人越说越起劲儿,丝毫不避讳其他人,声音也逐渐加大,好像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
杨酲放下笔,回头道:“他精神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但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墙上贴的‘入班即静’四个字是看不到么?还是经常不写语文作业已经忘记汉字是怎么写的,不识字了?”
“装什么……”刚刚说话的几人悻悻离去,走之前还不忘吐槽杨酲,“又是一个有妈生没妈养的东西。这么努力也没见你考年级第一啊?”
杨酲已经记不清那天的细节,只记得似乎没过多久就打了上课铃。那节课下课是个大课间,秦浥出乎意料地和人打了架,打得很凶,好几个老师才把他们拉开。后来那些人一口咬定是秦浥先动的手,等到监控调出来后发现确实是秦浥先出的手。秦浥不是那种易怒易动手的性格,当老师问他原因时,杨酲以交作业为借口在旁边偷听,但当时秦浥什么都没有说,于是老师就让他在一边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等到杨酲实在拖不下去,准备离开办公室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秦浥恰巧也在看他。
那个眼神,杨酲记得很清楚。
那几个学生本来揪着这件事不放,后来不知怎么主动跟老师说是他们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秦浥和他们的成绩都不错,老师去和教导主任求情,这才没有给他们处分,最后互相道了歉就不了了之了。
话回当下。
又是一个大课间。杨酲正想趴桌子上休息一会儿,一个笔记本递了过来。
“我的作业。”来人正是陈谨。
他居然交语文作业了?杨酲在心里讶异片刻。
但杨酲早在早读时就将语文作业送去办公室了,他微微皱眉,本想让陈谨自己去送,但想了想还是自己替对方跑一趟吧。当杨酲伸手去拿时,陈谨却迟迟不肯松手。
杨酲看了他一眼。
……又对上了那双奇怪的眼睛。
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觉得毛骨悚然,因为陈谨的眼神里已不单单是探究,还有贪婪,他像是丛林里的饿狼,想要把面前之人生吞活剥。
“别看。”秦浥的声音响起。
顿时,在杨酲眼里,陈谨的眼睛突然变得模糊,他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心里莫名升起一阵安心的感觉。
但这只是心理作用。
现实里陈谨笑了一下,松手,然后道:“杨酲,我……”
后面他说了什么杨酲实在听不清,他好像真的越来越远了。
直到陈谨真的走了,杨酲回过神来。
“刚刚那是……我怎么了?”
“没怎么,”秦浥的声音有些冷,“最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很快就回来。”
秦浥刚回到杨酲身边时送给他一个沙漏吊坠,后者一直随身带着。此时沙漏被杨酲从钥匙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他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最近他发现,这个沙漏偶尔会在夜里发光,是淡蓝色的光。
这是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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