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天色却暗得像夜晚。
厚重的乌云压在山脊上,像一层层铅,雷声在云层里翻腾,偶尔的闪电撕开一道口子,把整个山林照得惨白,随即又被雨水掩埋。
雷阵雨说来就来,没一点铺垫,更不打算给追妻的人类半分面子。
粗重的水线直直砸下,把世界冲成一片持续下坠的灰。
司砚沉握住方向盘,指节发白。雨刷发了疯似的横扫,只能在玻璃上扯出一条短命的清晰,下一秒又被吞没。
山里的地面愈发泥泞难行,他开到一片高处,一脚踩死刹车,车里所有松动的物件同时向前扑,随后落下的簌簌声像一场仓皇的小地震。
他没等这阵动荡结束就直接推门下车。
风雨迎面压来,巨大的水滴砸在脸上,几乎可以听见声响。羊绒衫在雨里顿时沉了几分,像有人从背后按住他。水顺着发梢和眉棱淌下,眼睛很快被冲得发涩
脚刚踩下去,运动鞋便被泥吸住了,像踩在未干的糖浆上,每抬起脚都会听见不存在的“啵”一声。他用力一拔,鞋舌松开,身体也跟着一歪,整个人被雨风推着往旁边倾去。
他本能地抓住一棵树,粗糙的树皮在掌心掀起一串火辣辣的刺,肩膀顺势撞进一大簇湿叶里,几片叶子粘在脸上,又被雨打落。
他低头看了眼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羊绒外套、米白长裤、被透气更透水的运动鞋……
心里蹦出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念头:幸好练成“旷工”了,不然今天哪跑得动。
他沿着山路跑进森林深处。
脚步渐渐与泥浆融为一体,米白色的裤脚一寸寸从浅变深,羊绒纤维则时不时被某根隐藏的枝杈勾住,抽出一道细细的毛边,像被雨水劈开的裂缝,顺着衣料蔓延。
他抬胳膊往下一压,毛边被水粘住,不至于继续跑线。
比起能见度极低的视线,鼻腔此刻在繁杂的气味中有点工作超载。
泥和锈,潮木和苔藓,雷电打下的焦味,还有……他一时想不明白,潜意识却先大叫着熟悉的……香气?
他继续朝着熟悉的方向前进,从雨幕中已经隐约可见一片碧色的水面。
时不时脚下一滑,他每次都以一种近乎固执的姿势把自己拉回到重心上来,再眯起眼去辨认树影和远方的轮廓。
时间像被雨水拉长,仿佛秒针每走一步,都要躺过一个泥泞的水洼。
在暴雨中赶路的男人只觉得呼吸在胸腔里越来越热,羊绒裹着那股热意,仿佛也被捂出了体温。
就在这时,空气忽然发生了微小的、却足以让人停下来的变化。
那缕不属于风雨、泥土和苔藓的气味,穿过雨幕,愈发清晰。
很轻,轻到像是一片叶子的边缘擦过鼻翼,萦绕在鼻尖,让他误以为这气味一直都在,只是自己刚刚迟钝地辨认出来。
司砚沉停住了。
他很确信自己是个纯血人类,从小到大的体检和全家的体检都能够证明这点。
但此刻,他却觉得,不,确信自己在暴雨中闻到了熟悉的,发财树的气味。
区别于草木或花果的,雨后初晴般,清新温润的香味。
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按了一下,随后猛地收紧。他顺着那股气味辨认方向,视线越过一蓬一蓬被雨打垂的叶,看向那个隐于暴雨中的山洞。
他抬起头,喉咙里压了许久的那个名字,终于冲破雨声,带着砂纸一样的嘶哑冒出来。
“小雨!林雨——!”
雨浪从侧面扑过来,把他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没有等回应,而是顺着那股清新的气味又追了几步。
“你在吗?咱们回家吧!”
雨水顺势灌进嘴里,涩得发苦,他却顾不上咳。
“我早就知道你是树了!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回家谈好不好!”
“我们一起看的《顶豪继承人今天也在装穷》还没看完呢!”
“我买了超前点播!今天就可以看了!”
回应他的只有将整座山笼罩的雨声。
他把肩上的湿冷往后甩了甩,脚下加力。
运动鞋在泥里又“啵”了一声,已经熟练的男人没被拽开,只是微微一歪,以某种不可理喻的倔强重新站正。
羊绒衫贴在背上,冷里透着热,他把刚才喊出去的每个字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懊悔自己贫瘠的语言组织能力。
上午就应该说清楚的!不!在木屋里就该!什么角色play!自我意识过剩!连恋人的想法都没注意到!
风雨中,羊绒衫完全失去了体面,蓄着积水,沉得像裹着一块湿石。
裤腿的米白早已于泥浆一色,他几次差点被绊住,再次确认方向却被暴雨打得睁不开眼。
“不能摔不能摔不能摔不能摔……”他咬着牙,像念咒一样对自己强调。
森林忽然开阔,一片低洼的水潭,在风雨里泛着疯狂的波纹。
与他记忆中静美的潭水完全不同,雨水灌入,水位高得没过了岸边的低矮花草,只剩几片花瓣和叶子在水面上漂浮。
水面翻滚,雨点砸下去,炸开无数白色的水花,潭边的石头湿得发亮,一层青苔被水冲刷得黏腻,像一摊老旧的湿毛巾。
风从水面横扫过来,带着湿冷的寒意,司砚沉胸口一紧,忽然意识到,羊绒衫此刻不只是累赘,简直是在往下拽他。
羊绒吸满了水,活像一团铁链,他费些功夫,才把衣服从身上剥下来,把这团东西捏在手里,滴水不止、重量惊人,像抱着一只湿透的大猫。
终于,肩膀轻了,背脊能自由舒展,只剩里面那件白衬衫,虽然也湿透,却还算贴身轻便。
雨水一打,布料紧紧贴在身形上,几乎变成了半透明,肤色和肌肉轮廓映出来。
他撇了下嘴角。
还好练成矿工了,虽然落汤鸡,但至少身材体面。
到了木牌处,气息更近了。
在男人的鼻腔中变为温暖的香甜,在暴雨里格外突兀而清晰。
他顺着气味抬头望去,山壁突兀而起,雨水顺着藤蔓往下流,织出一层闪着光的水帘,那之后,有一处黑沉沉的缺口,即将成为他今日得到真正判决的地方。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那条湿滑的小路。
鞋底在路面发出哒哒的的声响,里满是水和泥,每一布都像在踩两条死鱼。
裤脚继续被泥浆裹着,每抬一次腿都像举着一袋湿沙,不争气的衬衫也加入了拖后腿的行列,时不时被风掀起一角,又被雨紧紧拍回皮肤上。
他咬紧牙,目光锁在前方的黑洞口,离得越近,脚下却越迟疑。
终于,几步之遥处,停下了。
低头盯着那双鞋,喘着气。
“……你一路掉泥,马上要进去了!”他对着鞋低声说,刻薄地,选择了在大场面合照前请走不够体面的伙伴。
他蹲下身,拉扯湿滑的鞋带,两条绳早已被泡胀,滑得像泥鳅,最后干脆直接一拽,把脚从鞋里抽出来,“啵”地一声,露出泥地般的的内里,难以辨认出原是一只鞋。
湿袜子紧紧黏在脚背上,他一皱眉,直接把袜口拽下,也甩在一边。
赤脚踩上石面时,司砚沉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石头冰冷,细碎的砂粒咬住脚皮,疼,但至少走路稳,比一进门直接摔倒体面多了!
临门一脚,男人盯住那层水帘后黑沉沉的洞口。
那股气息就在里面,清晰得像有人在暗处屏息。
水滴从洞顶成串落下,像极门外人急促的心跳。
司砚沉停在水帘前,背上还留着雨的重量。
他深呼吸,用身体拨开冰冷的水,踏进阴影。
瞬间,雨声像被关到门外,仿佛暴雨已经远去。
赤脚踩在石面,干燥但尖锐的砂砾细密地嵌进脚面,疼痛让人清醒。
他顺着那股如索引般将他带来的清香往前,呼吸放浅,鼻腔里残留着暴雨中的泥土气味,舌根还泛着雨水的苦涩。
他不再急,脚步松开又收住,像怕惊动什么。
洞里的照明并未打开,愈深愈黑,几乎不见五指。
那本该漆黑的终点却闪着荧光,他的眼睛慢慢适应,在灰与黑的缝里辨出轮廓,一张窄窄的小床,是自己小时候跟父亲露营时睡过的,已经半废弃,搁在了洞穴最深处。
而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正再寻常不过地坐在床沿。
他微微低着头,像在倾听石壁底下的声响。
宽松的裤脚下,雪白的根须垂下,沿石面缓缓蔓延,层层叠叠,那些根须洁净得几乎在发光,像夜晚的雪面。
墨绿的头发比记忆里更长,依稀可见熟悉的轮廓,那是叶面在潮气里微微发亮,光源……似乎就来自少年本身。
他没有说话。
喉咙里有东西涌上来,又被按下去。
终于察觉到他似的,那团墨绿轻轻抬起,露出熟悉但辨认不出神态的脸。
五官还是那么年轻,眼神却像被雨水洗过很多遍似的,沉得安稳,睫毛上有未干的水,晶亮地挂着。
少年的目光沿着他的脚踝一路往上,扫过被湿意勾勒出形状的白衬衫,微微停留在肩头,最后落回他的眼睛。
他们对视,空间静到可以听清岩壁里偶尔响起的“嘀嗒”,而外头的雷雨声隔着水帘,像在另一个世界,连回响都被吞了大半。
司砚沉发觉自己还在微喘。
白衬衫贴着皮肤,呼吸一涨一落,布料便随之轻微地起伏。
他忽然意识到手掌很脏,掌纹里陷着半湿的泥沙,于是把手垂在身侧,没有伸过去,也没有抽回。
床沿边缘处,雪白的根须慢慢缩了一寸,像在试探,也像只是随意地换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司砚沉感到他已经犹豫了太久,可想说的话层层叠叠乱成一团,死活找不出个头绪来。
快说啊死嘴!他都看我了!!要来不及了!
他急切地清了下嗓,抬起一点下巴,为了让嗓音从更稳的地方出来,别再那么沙哑不清。
“小雨!”
“……你,好像一只垂耳兔,耳朵还会动……”
这周完结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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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老婆,兔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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