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母亲的病情有希望的好消息带来的影响。
希维尔觉得那些前世已经听过一遍的规则都悦耳了起来。
他始终保持着最温顺的姿态，微微颔首，仔细聆听，不时轻轻点头，像个乖巧又认真的新人，对一切充满了敬畏。
这个模样却让诺拉心中那点担忧再次浮起。
这样一个纤细柔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女，真的能胜任杂役的体力活吗？
大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诺拉交代完所有事项，看着眼前毫无异议的“希薇儿”，眉头不自觉地又皱了起来。
她实在无法理解大小姐的安排，但她也无法直接质疑大小姐的安排。
她沉默了片刻，还是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希维尔，低声补充道：“刚开始可能会有些辛苦，慢慢来，别太勉强自己。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来找我。”
“谢谢您，女仆长。我知道的，我会好好完成工作的。”希维尔乖巧地应道。
诺拉见他一幅“我很能干”的样子，更加不放心了。
走出办公室，妮塔立刻迎了上来。
诺拉也跟了出来，悄悄拉住了妮塔，低声嘱咐道：“妮塔，希薇儿刚来，对庄园不熟悉，身体可能还没完全恢复，你多照顾她点，那些特别重的活，别让她碰，注意别让她受伤了。”
“放心吧，女仆长！”妮塔拍着胸脯保证，“我会照顾好小希的！”
她已经在百无聊赖的等待间隙里，给这位漂亮的新同伴取好了昵称。
她想要和这个人美心善的大美人成为好朋友！
而希维尔听到这个名字，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看着妮塔元气满满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安静站着、美得像一幅画又没有任何异议的希薇儿，诺拉心里的担忧稍微放下了一点，但疑虑仍在。
大小姐对这个漂亮少女的关注度非同一般，就算现在她不知道什么毛病装得不在意也无所谓……
但要是真伤着了，指不定……
让她做杂役，真的没问题吗？
然而，女仆长的担心，在希维尔正式入职后的第一天，就被彻底打消了。
或者说，是被颠覆了。
这位看起来柔弱纤细、仿佛只该出现在高雅场所的“少女”，干起活来却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希维尔从入职的第一天起，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干劲和效率。就像他对露西娅保证的那样——“我什么都能做”。
他根本不排斥任何工作，无论是跪在地上仔细擦拭满是污渍的地砖，还是去协助搬运沉重的花盆或装满食材的箩筐，他都做得极其认真，一丝不苟。
不仅如此，他还会主动帮其他女仆分担重活累活。
原本被诺拉叮嘱要照顾他的妮塔，反而经常被他照顾。
她负责的区域，希维尔常常“顺手”就帮她打扫了大半。她搬不动的东西，希维尔总是“有空”路过，帮她搬走。
只剩下妮塔在那边摸不着头脑地想……她不是要照顾希薇儿的前辈吗？
为什么反过来了？
他认真，温顺，沉默，却将每一项工作都完成得近乎完美，挑不出任何错处。
只是，当诺拉偶尔巡视时，看到那双骨节分明、白皙漂亮得不像话的手，正用力拧干擦地板的抹布，或是稳稳地托起沉重的木箱时，她总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那感觉，就像看到一只理应被精心呵护的白色布偶猫，正在努力模仿着狸花猫的样子，笨拙又认真地去抓老鼠。
又像是童话故事里，被恶毒继母安排做粗活累活的美丽少女……
诺拉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大不敬的比喻吓了一跳，赶紧甩甩头。
她怎么能把大小姐比作恶毒继母呢？真是太冒犯了！
*
而希维尔这边，其实干得很开心。
他像是要把前世所有的冷漠、傲慢和未能付出的汗水都补偿回来，拿出了十二分的干劲，全身心地投入到杂役工作中，仿佛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本来就是男性，无论是力量上，还是身高上，远比庄园里的少女们占优。
所以他尽可能地多做一些活，为那些少女们多分担一些。
她们都是露西娅想要保护的人，与他……一样。
他不想再犯错了。
他要留在这里，要做得比所有人更好。
虽然他现在不再是侍奉在露西娅身旁的贴身女仆，也不是未来能陪她去魔法学院的伴读女仆，仅仅是一个做着粗活的杂役。
但每天能远远地看到露西娅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甚至偶尔能对上她不经意扫过的视线……
哪怕那目光依旧淡漠，没有任何停留，但这一切，已经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
眼前的是活生生的露西娅，是还没有抛弃他的露西娅，是他的大小姐。
他每天都会精心打理自己。
即使是一样的女仆制服，也要干干净净、一丝不苟，要显示出他纤细的腰肢和柔美的身形。
而露西娅最喜欢的银白色的长发，他每日都用精油细心呵护，梳理得柔顺光亮，编织成最温婉可人的发髻或者发辫。
他整个人如同晨露中沾着水汽、却愈发娇艳的花朵。
他的美丽在朴素的劳作中非但没有折损，反而增添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折的生命力，引得一起工作的女仆们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感叹：
“希薇儿，你真的好好看啊！又好看又能干，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呜呜呜，我们漂亮的小希，做这些活太委屈你了！姐姐好心疼你！让姐姐抱抱吧！”
“别动手动脚！你看小希不喜欢被人搂搂抱抱的！你要对大美人保持敬畏之心！”
“天啊！大小姐到底怎么想的啊？她怎么舍得啊？我们小希这么好看！”
面对这些话语，希维尔只是报以温顺的微笑，内心却异常平静。
他并不在意。
他没有了前世那种对女仆身份的抵触和屈辱感，也很好地控制住了内心那份想要靠近、想要更多的贪念。
他不想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能和大小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每天都能看到她，已经是他重生后最大的恩赐，美好得近乎虚幻。
他不能贪心的。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少女，努力融入红月庄园的日常，享受着红月庄园午后阳光的温暖，感受着妮塔和其他女仆们毫无保留的善意，并笨拙地、真诚地尝试着回报她们。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才允许自己贪婪而又谨慎地，偷偷将目光投向那个占据了他全部心神的身影。
他将所有属于“希维尔”的自尊、执着、渴望、以及那深藏心底、丑陋而扭曲的阴暗面，都死死地封锁在灵魂最深处。
他披着“希薇儿”温顺完美的外衣，一遍又一遍地将那个丑陋、阴暗、曾经伤害过露西娅的自己埋葬。
他告诉自己，这样就很好。
他决不能犯错。
一丝一毫都不能。
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光洁的走廊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斑斓的影子。
希维尔刚刚擦洗完最后一段走廊，直起有些酸痛的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门被推开。
露西娅走了出来。
她似乎刚处理完事务，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身姿依旧优雅挺拔。
夕阳也仿佛偏爱她一般，柔和地为她周身洒下一片高贵的金光。
大小姐……
希维尔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紧张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整理着水桶和抹布，眼角的余光却贪婪地追随着那个身影。
露西娅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走廊，在低着头的希维尔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正在尽职工作的普通女仆。
然而，仅仅是这一瞬的停留，就让希维尔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大小姐……在看他。
他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思考自己今天的着装和发型，不知道是否合她的心意。
他的手都抖了起来。
“别跪太久，可以适当休息一会，没人跟你抢着干活。”
平淡的声音随着身影同时远去，在希维尔还没反应过来前，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希维尔抬起头愣愣看着露西娅消失的方向，有点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大小姐刚刚……
是在关心他？
抹布掉在了地上，他有些脱力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胸腔里又开始砰砰跳了起来。
真好。
这样就很好了。
虽然只是随口一句关心，虽然只是随意的一眼。
但是这样就很好了。
*
真的吗？
这样真的很好吗？
“希维尔”在他心底问。
然后发出不屑的嘲笑声。
一个不敢正视自己的可怜虫。
*
一天的工作结束。
在其他女仆的叽叽喳喳声散去，回到了那间安静的单人房时，希维尔心里那份被工作和琐碎填满的满足感终于如潮水般退去，露出退潮后的荒芜模样。
但是他还是犹如一个少女一般，梳洗一天的疲惫，再用精油养护好自己的头发和双手，然后换上庄园统一的睡裙，他的一切仿佛已经和“希薇儿”融为了一体。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
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洒在寂静的玫瑰园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少女的柔和，只有沉沉的寂寥，连金色的眼眸都像是闪着寒光的剑锋。
这样真的很好吗？
他这样问自己。
为什么大小姐不能再多看他几眼呢？
为什么？
他反复地思考，近乎偏执地审视着自己的每一个举动。
他明明还是那个样子。
甚至比前世初遇时，更加精心地维持着露西娅最喜欢的模样。
他温顺，他勤劳，他漂亮，他懂事，他努力扮演着乖巧的“希薇儿”。
可是……这一世的大小姐，为什么始终对他无动于衷？
她看向他的目光，和看庄园里任何一件摆设、任何一株花草，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和看其他女仆也没有任何区别。
她对他没有心动、没有好奇、没有任何想法。
他和其他女仆是一样的。
这一世，他好像连外表这个不一样的优势都失去了。
白天被忙碌和喧闹暂时掩盖的失落，在寂静的夜晚被无限放大。
心里再次被扭曲的荆棘缠绕，那些阴暗的渴望像亡者不甘的利爪一般朝某处伸出。
大小姐……
他伸出手，朝主楼的方向虚抓了一下，然后才惊觉过来，无意识地看向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的“少女”依旧美丽动人，带着一股易碎的脆弱感。
是她喜欢的模样。
他扯了扯嘴角，却露不出那个她喜欢的温顺笑容。
然后……他看着倒影里的“希薇儿”一点点……
重新恢复成“希维尔”。
月光清冷地洒在窗台，映照着他金色的眼眸，却照不亮他的眼底。
他像一只被主人遗忘在角落的精致人偶，即使依旧美丽，却失去了被注视的价值，找不到自身的方向……
然后诞生出了只会朝主人爬去的、阴暗丑陋的灵魂。
承认吧，希维尔，你是个不知足的怪物。
“希维尔”在他心底说着。
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够了。
所以你才会被抛弃了。
你根本杀不死“希维尔”。
因为你就是“希维尔”。
在两个身份的拉扯中，希维尔终于精神分裂了。（叹息）（摇头）
露西娅：……
露西娅：我不是有跟你说话吗？你能不能正常点？
希维尔：（在阴暗的角落里画圈圈）这点不够……这点根本不够……大小姐根本就不懂我想要什么……她只会无视我……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她把我和别人当成一样的……在她心里我根本就不特别……她好残忍……她怎么能这样……不行……我不能这样下去……我应该怎么办……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要怎么才能让她爱上我……大小姐……大小姐……我的大小姐……
露西娅：……
露西娅：医生！医生！这里有神经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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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完美的希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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