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朦朦胧胧。
她好像赶了很久的路,风尘仆仆地来到极夜城前。
像远古时那些北上的大巫一样,她跪倒在它面前,用最虔诚的姿势三叩九拜,然后亲吻它冰冷洁白的墙面。
忽然,有人在身后唤道:“幽媓。”
她下意识想回头,却被一双温凉的手蒙住眼睛。他贴在她耳畔,声音却渺远,又莫名熟悉。
“别管我,也别回头,”他说,“你快走。”
……
再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被灯光侵染成暖色的床帐,幽媓眨了眨眼,难得地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一动就觉得全身都痛,只得作罢。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随后脚步声愈发接近,床帐被掀开,露出的是阿蘅的脸。
她展颜而笑:“姑娘醒了。”
幽媓点头,露出个疲惫的微笑:“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白泽宫。”
“白泽宫?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王上吩咐的,他说您遭邪祟袭击,伤得不轻,白泽宫有瑞气庇佑,留在这里能恢复得快些。”
“那潼尧人的毒……”
“姑娘放心,惊寒大人已经用您的方子给他解了毒。”
“……那就好。”
阿蘅叹了口气。那日的变故早已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使臣被人下毒,而始作俑者是巫族,这位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幽媓姑娘亲口承认自己是巫女……
阿蘅也听说过巫族,小时候她顽劣不懂事,阿嬷也会板起脸来吓唬她:“再闹就让巫师来抓你!”
阿嬷还说,他们会把不听话的孩子抓走,开膛破肚,架在火上烤着吃。
阿蘅曾一度信以为真,后来她长大了,偶尔回想起来,还会笑自己年少。可如今,她坐在床边,看着病床上病弱苍白的幽媓,童年的噩梦忽然就浮现在眼前。
凶残狡诈、茹毛饮血。
这和她过去接触的幽媓,是一样的么?
思绪纷杂。
幽媓瞧见她神色,笑道:“你也听说了,是不是?”
“嗯?”
“宴会上的事。”
“……”
“害怕吗?”
“毒……真的是姑娘下的?”
“先下毒,再解毒,我图什么?再说我如果真想害人,又何必夙兴夜寐地苦学一月医术呢?”
“那姑娘觉得下毒之人是谁?”
“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下毒,如今我在明,他在暗,这一次局倒是破了,但下一次呢?”
未知的危险才最令人恐惧。
阿蘅安慰道:“姑娘别急,先养好伤。王上必然会彻查此事还您一个清白的。”
幽媓叹息。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她不放心。若是对方还不肯善罢甘休……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
雷声隆隆。凤华殿灯影摇曳,映托出座上人颀长身影,玄衣银发,眉目沉静,略染暗色。
座下,司丞正跪在地上:“禀王上,臣已经查清楚了。潼尧国进献的瓜果里,果然有剧毒。”
“哦?是什么毒?”
“此毒名为噩兆,盛产于南疆葵树林,服入即可发作,中毒者血液逆流,四肢抽搐而亡……”
青胤冷笑一声。南疆是潼尧的地域,与樊离毗邻。
脚步声传来,他抬眸,发现是罗泱:“你怎么来了?”
罗泱说:“幽媓醒了,一切无恙。”
青胤紧锁的眉宇略有松动:“那就好。”
罗泱又问:“潼尧国进献的瓜果里有毒?”
青胤皱眉:“怎么了?”
罗泱以手贴在胸口,心有余悸:“明神护佑……本来我在宴席上还想吃呢,还好被樊离拦住了,他说要先行尝膳礼……”
所谓尝膳礼,就是派宫人试毒。
青胤脸色微沉,半晌,忽然笑了。
樊离多年主战,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必定动了手脚。他选择这种毒也很聪明。产自南疆,见效快,当场便可使试毒的宫人毙命,以此栽赃潼尧,以其蓄意毒害扶桑王的名义发动战争……真可谓天衣无缝。
杀伐果决,目标明确。
确实是樊离的风格。
既然如此,夜宴上的毒还就真不是他的手笔。
……会是谁呢?
……
暴风骤雨,惊雷阵阵,白泽宫里却一派静好。
幽媓倚着靠枕看书,阿蘅坐在一旁刺绣,灯火下的两人的眉目染上融融暖色。
阿蘅揉了揉后颈,望见幽媓眉头紧锁地沉浸在书里,忍不住问:“姑娘在看什么?”
幽媓没抬头:“《百毒记》。”
那日她给潼尧人号脉,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毒药在调配的时候出了问题,导致毒性减弱,否则潼尧人根本撑不到幽媓从苍梧山回来。
幽媓觉得,如果想彻底洗脱嫌疑,堵住悠悠众口,她就必须要揪出幕后主使,否则纵使她能解毒也无济于事。
忽然,阿蘅惊呼道:“王上?”
幽媓抬起头。
他站在玉麒麟吐出的水雾后,一身寒气,面露疲色。侍女们解开他沾了雨水的外袍,银发披散下来,像流淌的月色。
她眉开眼笑:“你来啦。”
青胤上前,微微俯身,望着她手里的书:“在看什么?”
“医书。”
他扬眉,抬起手,侍女们便退了出去。寝宫里恢复了方才的安静,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我想把下毒之人揪出来。”幽媓说。
“我也正在查。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幽媓便将毒药之事告诉他,青胤眉头迟疑道:“你是说他配错了毒药?”
“对。可能他不通医理?”
“不对。如果他想挑起战乱,就不会配错药,也不会给潼尧留余地。他会选最烈的毒。”比如樊离。
“你是说他不想挑起战乱?而是为了嫁祸我?”
也不对,云霓的指证显然是出于私怨,甚至没有充足的证据,如果有人想陷害她,总得提前做好准备吧。
那会是为什么呢?
青胤眸光微动。
幽媓思忖道:“他给潼尧留了后路,所以他的关注点不在两国战事上,而在于陷害他人……他想陷害巫族?”
青胤失笑:“那倒未必。巫族恶名远扬,何必陷害。”
“……说的倒也是。”
“他想陷害的另有其人,”青胤沉声道,“他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我面前设计,让我怀疑那个人与巫族勾结,正好也能引起众怒……”
幽媓听得心头一跳:“你知道是谁么?”
青胤摇摇头:“不重要。朝堂之上,没人能一尘不染,我好奇的是,那个被陷害的人……为何不反击呢?”
樊离明明只需供认自己在贡品里下毒即可,可他宁可说是潼尧自导自演,也不肯说出是相胥在布局。
除非……
除非他真的与巫族有勾结,所以才会慌不择路,才会急着将罪名安给幽媓。
青胤有些好笑,他年纪轻轻就已为王,和这些年过半百的老狐狸们在政治场上斡旋,许多计谋和手段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方便说破罢了。
又是两党相争,扶桑多年未解之局。
位极人臣的摄政王相胥,和势力庞大的林间王樊离,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两党在他面前争名夺利,势同水火,早已不是一朝一夕。
但青胤并不急着破局。
君王之术在于平衡。
两党相互制衡,于王而言,有利。
相胥固然城府深沉,但他多年主和,避免战争的想法早已经刻进了骨髓,这才露出了破绽。如果他再大胆些,下最烈的毒,或许自己还真会去怀疑樊离。
王叔啊王叔。
青胤叹息。
肱骨之臣,却又暗藏祸心。
他知道自己生性多疑,又痛恨巫族,才想出此计用巫族陷害樊离,可惜他只看到表象,却没看到症结所在。
青胤痛恨巫族,从不在巫族本身。而是在……
他抬眸,看向眼前的人。
灯影下,幽媓半倚在榻上,烛光摇曳,红帐重重。她眼神迷离,眼尾微红。
他似乎一瞬间,就回到了当初。
……
大婚当夜,他与她对饮了合卺酒,渐渐都有醉意。他把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芙蓉帐暖,她唇上泛着湿润的水光,他眸光渐暗,蓦然俯身去吻她。
她似乎一惊,下意识偏头,这吻落在侧脸上。
青胤停顿片刻。
都能听到彼此越来越快的心跳,良久的沉默后,他不容拒绝地捏住她下颌,将她的脸掰过来,重重吻下去。
她大概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顺从了。
青丝散乱,衣衫尽褪,她喘着气往后缩,却被他紧紧捏住手腕:“躲什么?”
她脸色潮红:“你要对我做那种事?”
他凝着她片刻,笑了:“你现在知道了?”
她脸更红了:“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就算我不懂……”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藏在了纠缠的唇齿之间,青丝与银发纠缠,他几乎失控,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炸开,来不及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就已沉溺其中。
再然后,就是一室缠绵。
……很荒唐,不是么?
他这样问自己。
明明知道是陷阱,也义无反顾投身进去,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还硬生生往里闯,明明还有那么多误会挡在面前,还是自欺欺人不愿去面对……只想先握在手里。
情浓时,他抵住她额头,问:“你开心么?”
她迷离的眼神有片刻清醒。
然后歪过头,似乎真的在思考自己开不开心。
他怒从中来,用力,带起她的惊呼声。
“你干什么?!”
“你不开心吗?”他反问,咄咄逼人,“你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还不满足?”
她和他对视,眼里忽然泛起水雾,似乎想说什么。
他在等待。
可最后,一个字都没有。
她偏过头去,避开他目光。
明明是离彼此最近的时候,可心却离得那么远。
他发现他看不懂她了。之前他知道她喜欢什么,也知道什么能让她开心,而她会坦率地说出来。可现在,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情,他看不懂,也问不出来。
他俯身,含住她耳垂,喃喃低语:“你到底怎么了?”
她嘤咛了一声,眼泪才终于落了下来:“没事。”
还是这样。
“告诉我。”他说。
“不关你的事。”她说。
他曲解了她的意思。误会加重,他索性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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