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胤进来时，幽媓正斜靠在枕上，百无聊赖她听到声响，眼睛一亮道：“你来啦。”
语气甚至有几分雀跃。
青胤脚步微顿，昨天夜里那个同他互相提防的幽媓仿佛不见了，现在她笑容明媚，让他恍然想起了从前。
“别站那儿不动，来，坐，”幽媓拍拍身侧，故作轻松地对他道，“你怎么瞧着有点苍白？哪里不舒服吗？”
青胤在她身边坐下。
“无妨，”他淡淡道，“怎么，这么快就想清楚了？”
幽媓一副认命的语气：“当然，这有什么可想的，你是扶桑王，我和你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青胤皱眉：“就这样？”
“也不是，”她笑了笑，神秘道，“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
青胤心头一跳。
他蓦地抬眸凝视她，目光沉如水。
只见幽媓得意洋洋：“你信那个预言，认为我能寻到为你续命的法子，对不对？”
青胤：“……”
她纳闷：“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说是就是吧。”他别开视线，语气浅淡。
什么嘛，敷衍。
幽媓也懒得和他计较，她正襟危坐说：“那么，我觉得有必要和你好好谈谈这笔生意……”
“生意？”青胤加重这两个字，语气不善。
“……交易？哎没关系啦，大差不差，”幽媓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想要我当你的王妃？可以。但首先，你得和我约法三章！”
青胤轻笑一声，也正襟危坐。
“说来听听。”他道。
幽媓眉开眼笑：“说是约法三章，但实际上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可以了，那就是——为我族人正名。”
青胤注视着她，笑问：“如何正名？”
幽媓认真道：“下旨解除巫族的禁令，允许他们自由出入国境，今后严惩诋毁我族声誉之人，可以吗？”
青胤望着她，神色无澜。
“下一道诏令并不是难事，但落实就不容易了，”他淡然道，“巫族的恶名非一日之寒，世间人心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幽媓笑了：“我当然知道。所以你只需要颁下诰令就可以了，余下的，交给我来做。”
青胤诧异道：“你要做什么？”
幽媓冁然而笑，竖起三根手指。
“三件事，”她笑盈盈道，“第一，我要参加悬壶宫的考核，通过之后我便去民间义诊，你不能拦着我。”
“我何必拦你？”他语气缓和，道，“继续。”
“第二件事，如果王城附近若有妖物出没，我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亲自去收服它们。”
“不行。”
幽媓一怔：“为何？”
青胤言简意赅：“危险。”
四目相对，幽媓从惊讶中回过神，半跪在床上倾身于他面前：“王上这意思……是担心我啊？”
青胤垂眸看她，眼神淡然。
“你说是便是吧。”他道。
“……”
嘴硬的男人。
幽媓“哼”了一声：“你明明是对我的实力有误解，要知道，我可是巫族这几代中最厉害的一个……”
“厉害到要在我这白泽宫里养伤？”
“……”
青胤也凑近些：“下一次，别求着我去救你。”
“……才不会！我会量力而行的！”幽媓瞪他。
他勾了勾唇角，反问：“你做这些意义何在？”
“这不是很明显吗？我要让世人都亲眼看见，我们巫族也能降妖除魔！护佑众生！”
“……此事容后再议吧。”
幽媓幽怨地看着他。
“……视情形而定。”
她这才好了点：“第三，我要与你一同出征。”
此话一出，青胤神色骤凝：“什么？”
幽媓坦然道：“我说，我也要上战场。”
他紧紧盯了她一会儿，几乎失笑：“这不好玩。”
“……我没在玩，”幽媓无奈，“而且我有自知之明，毕竟我也不懂兵法，就不去凑领兵的热闹了，不过我可以做随行的军医，尽力减少一些伤亡，这总不过分吧？”
青胤心念微动：“你……”
“你别动歪心思！”幽媓赶紧道，“提前说好，我可以适时帮你击退敌军，但休想让我滥杀无辜！”
他却笑了：“这你无需担心。扶桑泱泱大国，从不做胜之不武之事，而且我一向善待战俘。”
幽媓怀疑地看着青胤，觉得他与传说中那个冷酷嗜血的扶桑王完全不符。
“真的吗？”她怀疑道。
青胤颔首笑道：“天子一诺，重于千金。”
“可我听说……你当年平定西海时，手段可是非常的残酷血腥……”幽媓提出质疑。
青胤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流血漂橹，非我所愿。我不灭三洲则边患不绝，扶桑万千子民将因我的心软而付出代价。”
他声音低沉：“舍小取大罢了。”
“好吧。”
幽媓挑眉，语气重新轻快起来：“这便是我们的约法三章，待我完成这三件事，我便做你的王妃。”
她伸出一根小手指，对他勾了勾。
“来！拉钩！”
青胤低头，又看她，却并未立即回应。
幽媓诧异道：“怎么了？”
“你当真想清楚了？”他问。
“对啊。”她点头。
“那我再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青胤笑了，语气说不上是轻松还是自嘲：“如果预言是假的，你其实根本就救不了我，怎么办？”
幽媓微怔：“我……”
“没想过么？”
他紧紧盯着她：“那我来提醒你。我活不到明年。”
她动作一僵：“别说这种话。”
青胤反而笑了，似乎有意逼她直视这个问题：“你必须要考虑，我死后你该怎么办。”
幽媓望着他，并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勾了勾。
她说：“先拉钩吧。”
青胤怔住。
幽媓缓缓绽开笑颜，说：“拉钩了，我们的约定就作数了，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
青胤忽然失了神。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察觉到自己的自私和偏执。
是谁一味索取，是谁不肯回头，是谁执拗地照搬上一世的宿命，全然不顾会为她带来怎样的伤害，又会酿成什么样的苦果。
记忆在眼前重现，模糊后又变得清晰。
前世，他沉浸在对她的怨怒里，在黑夜里狠狠地捏着她的肩膀，厉声质问道：“为什么？”
“我和你有什么恩怨？你要这样对我？”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先是千方百计地靠近我，再用这副冰冷的模样拒绝我，你凭什么这么做！”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现在你玩够了，没兴趣了，我就可有可无了，是不是？你凭什么如此自私？！”
那时候，她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望着他，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我自私？青胤，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自私？”
“不想与我成亲的是你，恶语伤人的也是你，现在我放弃了，不想要了，不行吗？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你说我自私，说我不像从前一样喜欢你……哈哈，哈哈哈哈哈，青胤，你告诉我，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我对你的好，却不给我任何回应？凭什么你又敢霸占我，不许我离开？”
“我和你，究竟谁更自私？”
……
其实他从来都不懂她，她也不懂他。
他们空有夫妻之名，心里却形同陌路。
可如今呢？他又在做什么？心甘情愿地重蹈覆辙，不顾一切地霸占，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能给她什么。
……其实也给不了什么。
王妃的头衔吗？她未必在乎。
回忆和温情吗？她不该承受。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他不想改。就像他知道她接近他有所图谋，但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
于是他什么也不多问了，只说：“好啊。”
然后也伸出小指和她勾在一起，拇指重重压下，像是签订了死生契阔的沉重诺言。
幽媓松了一口气。
扶桑王妃么？她其实不太在乎那个头衔，但这能帮助她达成目的，那就足够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相信那个预言么？”
青胤笑了笑，未置可否，反问她：“你呢？”
“当然了！那可是明神的赐福！”
幽媓的语气因刻意讨好而显得夸张。
然而青胤却极其平静，像在陈述事实：“不，你没发现么？黎明之战后，明神就消失了。”
幽媓大惊失色：“你……你怎么能……”
“……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辞？”青胤笑着接她的话，“那又如何，有时我甚至会想，或许明神早已陨落了。”
“不可能！它肯定还在！”
“怎么，你见过它吗？”
“……没有。”
幽媓只见过暗神，但她还是坚信明神的存在：“你可是它的后人！而且重虞剑不就是它存在的证明么？”
青胤深深地看着她，神情落寞：“那只是它存在过的证明。它留给了人族的希望，实际上，黎明之战后的漫漫长夜里，人族都是靠自己才走到今天的。”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
风和日暖，扶桑花树枝繁叶茂，落英缤纷。
“所谓预言，是用来慰藉人心的。”
幽媓愣在原地，她万万想不到，以他的身份，竟然会说出如此冒犯神颜的话来。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信那个预言？”她讶然道，“你也不信那个赐福？不信自己会重生？”
他嘲笑道：“重生？那算什么赐福，那是诅咒。”
幽媓皱眉：“可如果你不相信明神还存在，那你为何还会去祭祀呢？不仅如此，我还听他们说，你有时会在轩辕神殿里待一整天……”
青胤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倒是了解我。”
“……”
幽媓脸红了，她确实向罗泱打听过他的习惯。
好在青胤并未深究，他反问：“你不也一样？你明明信的是昼，为何在宫外时，还日日前去神殿祭拜？”
……好吧，半斤八两，原来他也去调查她了。
但幽媓很快反应过来，警觉道：“我和你说过吗？你怎么知道我信的是昼……”然后赶紧改口，“不对！我……我改了！我现在对明神很虔诚的！”
青胤忍俊不禁。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信什么，我……没记得和你说过这些啊。”幽媓心虚道。
青胤怔住，撇开目光，不自在道：“我也记不清了，许是从书上看的吧，我记得巫族都信奉昼神，换句话说，你们信的是黎明之战前的双神。”
幽媓半点不松口：“没有！我不信暗神！”
青胤注视着她，忍不住失笑：“傻姑娘，重要的不是你信什么，而是你如何去做。有人借信仰之名行尽恶事，也有人靠它支撑自己活下去……对我而言，它是一副抵御厄运的盔甲。”
幽媓问：“若不能重生，你会害怕吗？”
青胤神色依旧平淡：“没有人不畏惧死亡，”但那又如何？我是扶桑王，我依然要做我该做之事——保护扶桑的万千子民，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对待死亡的坦然令幽媓感到惊讶。
即便她已经死过一次，也无法如此淡然面对。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明明也害怕，不是么？
“所以，”青胤又问，“你还愿意留下么？”
……
幽媓很奇怪。她想，青胤为何总是如此发问，就好像在等她反悔似的？
他是已经认定了自己会死么？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立她为妃呢？
……应该还是抱有希望的吧。
于是她冁然而笑：“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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