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翊正逆着灵光溪往东山走，目光好像能穿透层层叠叠的粉色桃花，直接落到山后那片翻滚的雾气上。一丝玩味的笑，悄悄在他嘴角漾开。
“棋局已开，子已落盘。” 展翊心中低语，脚下步子还是不紧不慢，眼睛里映着流云飞花，“既如此，那我这枚小棋子，也去当一回前锋，入局……探一探你这天道的棋路深浅。”
“砚辞哥哥！快看我抓的鱼！”前面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
溪水里，顾月儿光着脚丫，鹅黄的裙摆被水打湿了，贴在纤细的脚踝上。她手里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灵光鳅，水珠四溅，在阳光下闪出七彩的光。
展翊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脚步没停，继续踩着溪边滑溜溜的石头往上游走。
顾月儿赶紧把手里的银光小鱼扔进背后的竹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来：“砚辞哥哥，你今天是要进山吗？我抓了好多鱼！晚上咱们煮锅鲜鱼汤，再烤上两条吃，可好？”
展翊闻言当真停下了脚步，漆黑如墨的眼眸望向她，又瞥了一眼脚下越来越远的村落屋舍，嘴角弯起一抹温润如玉的笑意，轻声问：“那……你觉得到底是用水好呢，还是用火更好？”
顾月儿哪里听得出那温言软语下潜藏的冰冷弦音，只觉得近日对自己颇有些冷淡的人终于答应她了，立时笑靥如花：“都好都好！砚辞哥哥，我做鱼可拿手了！煮着鲜，烤着香！那我先回去准备，等你忙完了，我来找你呀！”
说完，她便欢快地转身，朝着村中方向奔去，背影都透露着雀跃。
跑出去几步，她又回头，看见‘顾砚辞’还站在原地，目光似乎还落在自己身上。少女立刻蹦跳着朝他用力挥手：“砚辞哥哥！你要早些回来哦！”
展翊也抬起手，朝她轻轻挥了两下，唇角的笑意愈发深邃，意味深长。
就在少女转身跑开的瞬间，她脚边溪水里，那些被阳光照着的摇曳树影，突然诡异地扭动起来！一开始只是水纹自己一层层荡开，转眼就像烧开的水一样剧烈翻滚！
“咕噜……咕噜……”
溪面猛地冒出无数鼓胀的气泡，它们扭曲着聚集，在水波之上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水泡！一股阴冷潮湿的妖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月儿快跑——！”前方草丛深处，躲着跟来的柳子哥三人。目睹这骇人景象，顾星柳目眦欲裂，用尽平生力气嘶声狂吼！
可惜，太晚了。
那水泡幻化出的“手臂”一抬，一小团溪水化作一道凌厉的透明水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射出！
“噗！噗！噗！”
三声闷响，血花在阳光下炸开。顾星柳连同两个身强体壮的跟班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圆睁着惊恐的双眼栽倒在地。
“顾星柳？！”顾月儿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转身想扑向唯一熟悉的身影：“砚辞哥哥快……”
“跑”字卡在了喉咙里！
一道更细更快，寒意刺骨的冰箭，自那水泡“指尖”激射而出，精准地洞穿了她单薄的胸膛！
少女的呼唤戛然而止。顾月儿难以置信地垂下头，怔怔望着心口处迅速晕染开来的、刺目的猩红，心脏碎裂的剧痛瞬间淹没了她。
顾月儿艰难地抬起眼眸，望向那溪畔的身影。
她的砚辞哥哥仍站在那里，朝她漾着温煦的笑意，那尚未放下的手臂，指尖夹着带血的冰箭，甚至还朝她又轻轻挥动了两下。
“砚辞……哥哥……”巨大的困惑和痛苦凝固在她脸上。她踉跄两步，像片被雨打落的鹅黄花瓣，软软倒在了冰冷的溪石间。眼眸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阳光依旧暖，桃花依旧香，只有少女身下蜿蜒的鲜红，无声地染红了溪边莹润的卵石。
灵光溪中那波动的水影迅速凝实，化作一位身姿窈窕的青衣女子。她赤足踏过染血的卵石，步履轻盈，施施然走到展翊身畔。
她蹲下身，用冰凉指尖戳了戳少女失去生气的娇俏脸颊，嗓音娇柔带笑：“如花美眷，芳华正好，郎君竟也舍得？怎地不将她救上一救？”
说话间，她眼波流转。另一道无声无息、凝聚着冰冷杀意的水箭，已经在展翊背后悄悄成型，毒蛇般瞄准他的后心。可这道冰箭却诡异地绕开展翊，“噗”地穿透了水妖自己，被洞穿的地方水波荡漾。
展翊叹了口气，道：“看来召唤来的便是你这个蠢货了。”
岫烟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凑过去在他颈侧轻嗅了嗅，“郎君分明是个人族，怎么会使妖魔族的召唤术？”
“人族？”展翊轻声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岫烟，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姑娘，在你眼中看我如今的模样，确实是个人了么？”
岫烟上下打量他，咯咯笑道：“郎君这皮相，自然是顶顶俊俏的人类郎君模样。怎么？莫不是郎君修了魔族功法，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带着探究和一丝贪婪，抬起展翊的下巴细细端详，“像你这般品貌的，不去修仙问道，做那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仙君，怎地反倒入了妖魔之道？妾身真是好奇得紧呢……” 她指尖的妖气蠢蠢欲动，可被召唤的使妖是无法伤害召唤者的。
“仙君？”展翊任由她冰凉的手指勾起自己的下颌，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却是一片漠然。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那些宝相庄严、口称除妖卫道的仙君们，在妖宫废墟中疯狂搜刮宝物的贪婪嘴脸。
“那你觉得，”展翊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岫烟近在咫尺的红唇上，声音低柔得如同情人絮语，“是那些冷冰冰的仙君好呢，还是……” 他刻意顿了顿，下颌仍被岫烟抬着，一副任君采撷的温顺模样，“本座……这样好呢？”
“本……座？！”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岫烟脑中炸响！调笑之意瞬间吓跑了大半！这称谓绝非普通人族修士能随意使用的，何况人人喊打的魔修，面对真正的妖族哪儿敢如此自称！她抽了手想后退，一股源自神魂深处的、冰寒彻骨的恐怖威压已轰然降临！
那威压如同无形的万钧山岳，又似九幽吹来的灭魂寒风，瞬间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周身妖气被冻结，魂魄都在疯狂战栗尖叫！
展翊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敲在岫烟元神之上，“去做点正事吧。别让本座……说第二遍哦。”
“噗通！” 岫烟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染血的卵石上，青裙浸透猩红。她纤细的身子不停抖动如同被寒冰侵袭，连头都不敢抬。
“不……不知是哪位尊上……法驾……”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恐惧几乎将她淹没。
展翊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冰冷的耳廓，低语却让她如坠冰窟：“姑娘记性可真是差。我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他直起身，目光随意扫过山下那个炊烟袅袅的村子，眼神淡漠得像看一窝小小的蚂蚁。
“山下那村子，吵得很。” 展翊的声音顺着风飘落，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让它安静点。连同里面那些……惹人厌的虫子，一并清理干净。做得漂亮些，这儿风景还不错，别让人血的恶臭污了这山花灵溪。”
话音落，那冻人魂魄的威压也随之散了去，但留下的恐惧烙印，足以让岫烟刻骨铭心，再不敢有丝毫违逆。
展翊不再理会她，沿着灵光溪畔的碎石小径，继续不紧不慢地逆流而上，步履悠闲得像是春日踏青。仿佛山脚下骤然爆发的凄厉哭嚎、直冲云霄的绝望惨叫、屋舍倾颓的轰鸣巨响，都不过是林间恼人的鸟叫。
在岫烟的驱使与恐惧下，灵光溪的水愤怒地暴涨，漫过堤岸，汹涌地扑向谷底的小小村落。浑浊的水流中翻滚着墨绿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水怨，它们裹挟着枯枝败叶，发出桀桀的怪笑，贪婪地扑向每一个活物。
有人被巨大的水泡整个吞噬，眨眼间只剩下一滩粘液和碎布；有人被激射的水箭穿成筛子，血花在晴空下刺目地绽放；还有举着锄头反抗的汉子，锄头被水缠住，人也被拖入浑浊的水底，只留下几个绝望的气泡……
不过片刻功夫，那个依山傍水、桃花环绕的小村落，连同里面百余□□生生的性命，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岫岫烟不敢有丝毫停留，更不敢再去寻展翊复命，带着她的水怨大军，如同退潮一样仓皇消失，连一丝妖气都不敢残留。
灵光溪的下游被水怨卷起的巨木乱石堵死，溪水不断上涨，先前还炊烟袅袅、生机盎然的村落，现在变作残骸被彻底淹没，成了一片水潭。
溪水依旧清澈见底，汩汩流淌，仿佛刚才的血腥和毁灭只是幻觉。在那片新形成的清澈水潭上，甚至氤氲起比往日更浓郁的淡淡灵雾，像一层轻纱。无数鳞片闪闪发光的灵光鳅从上游游来，在潭底曾经的屋基、石缝间快活地穿梭。
桃花山上，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海，依旧开得没心没肺，绚烂夺目。
安宁祥和，宛如世外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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