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展翊可太熟了。
从幽州岛看无尽海对岸，那座直刺苍穹的千嶂峰峰顶，便是传说中的揽月台。
据说这石台是上古时期某位大佬为博夫人一笑，用星辰碎屑熔炼而成。台面天然镌刻玄奥纹路，月光倾泻，银辉流淌。立于其上，云海环绕，伸手似可摘星揽月，景象堪称一绝。
饶是展翊当年修为站在修真界最顶端，足迹踏遍了这方世界山河，这揽月台却愣是连影子都没见过。
千嶂峰顶终年云雾缭绕，神秘莫测。他曾数度尝试，派妖将，放异兽，遣影妖去探路，结果都一样——无论何种手段，最后都莫名其妙绕回山脚。
几百辈子轮回了，这天地间好像再没其他新鲜事，唯独这揽月台成了漫长岁月里一个挠心挠肺的念想，算是对“未知”最后那点倔强的慰藉。
此刻他看着脚下流转的符文，再瞧瞧林子里的浓白毒雾，倒觉得跟孤峰上那隔绝一切的云雾，有几分说不清的相似。
不过嘛……揽月台，仙人居所，总不至于也弥漫着腐叶死尸的恶臭吧？他无聊的猜想。
金光散去，脚下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展翊抬眼，好整以暇地打量这传说中的石台。
脚下薄雾飘逸，踩着的石块质地似玉非玉，泛着冷冽的玄铁光泽，表面纹理如水波荡漾，隐隐有银色光晕流动。嗯，确实跟传闻中的星屑岩一般无二。
一弯弦月勾在前方，亮得晃眼，近得好像伸手就能够着。
啧，也没什么意思。展翊心想：除了天幕的颜色不同，又多了些装模作样的雾气，其他地方，与他在幽州岛上俯瞰云海时，又有何区别？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青年挺拔的身影立在石台中央。银辉勾勒着他眉骨，如孤峰覆雪，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他眼睫低垂，眸色沉静如寒潭映星，墨色的底子里，藏着点点熔金般的琥珀光，疏离而淡漠。
“你是何人？”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在展翊身后响起。
展翊缓缓转身朝向来人。少年的脸庞棱角分明、英气十足，可偏偏眼尾略微下垂，透出几分小鹿般的温顺无辜。
见展翊不答，少年又拔高声音问了一遍，尾音带着点不自知的软糯鼻音，让展翊莫名联想到族里那些刚破壳、懵懂又吵闹的幼崽。
展翊打量了他一息，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平稳：“在下顾砚辞。”
“顾砚辞？你姓顾？”少年眼睛一亮，兴奋地就想往前冲，又猛地刹住脚，疑惑地挠头，“不对啊，我爹说的那人，好像不叫这名儿。”
“哦？”展翊眉梢微挑，生出些许兴趣，“那你爹说的那位，又叫什么？”
“顾……顾什么渊来着？”少年搔搔后脑，皱眉苦想，小声嘀咕着。
这声嘀咕虽轻，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展翊识海深处！
“临渊？！”
展翊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连流淌的月光都似乎被冻结！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点熔金般的琥珀光骤然收缩，化为两点几乎要将人魂魄都吸进去的幽邃寒星！
“你——说——什——么？！” 展翊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冻结万物的寒意。
少年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恐怖气势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本能的想拔出腰间系着的长剑。
然而，展翊的动作比他更快！没见他怎么动，上一瞬还在原地，下一瞬，那只骨节分明、看似修长无害的手，已如鬼魅般精准地扼住了少年纤细的脖颈！
有如实质的元神威压轰然降临！
少年如同被冰封一般，手指都无法动弹，更别说想拔剑出鞘。
展翊手臂微抬，却是轻而易举便将少年双脚悬空的提了起来！
他抬眸望向那张因窒息而迅速涨红的俊俏脸庞，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死物，然而开口的声音，却轻柔得近乎魅惑，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乖，告诉本座，你爹……是怎么知道，本座名讳的？”
少年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嗬嗬”声，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眼前这人明明看起来只是个气质出众的瘦弱书生，怎会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和威压？！自己拼尽全力，竟也撼动不了那铁钳般的五指半分。
展翊纹丝不动，冷眼看着他徒劳挣扎。在自己漫长的记忆里飞速过了好几遍筛子，确定绝无眼前这号人物。他指间力道一松。
新的变数，且身份存疑，此刻还不能杀。
少年“噗通”一声重重跌坐在地，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呛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向展翊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天大的委屈，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你干嘛突然掐我！我……我差点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展翊缓缓收起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与威压，周遭冻结的空气似乎才重新开始流动。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手腕，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姿态重新恢复成那副清贵公子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择人而噬的凶兽只是错觉。
夺舍之初，或许也不该叫夺舍，只是在他设计的死亡之后，再次醒来便不知为何被困在了这具人族躯体之中——那时他便接收了这具身体的全部记忆：此人姓顾名砚辞字知秋，属于烟渚顾家一个不起眼的旁支。爹娘早年在族里任务中没了，自己也只会些吟诗作对的文雅事，不是什么修炼的好料子，只能在外围村子里干杂活。无奈百无一用是书生，他本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在村里也是受尽磋磨，也就一个叫顾月儿的姑娘对他还算不错。
何况，“临渊”二字，甚至都不是上一世的名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某一世他伪装成凡人游历时，那个人为他取的表字。自那人离开后，就再没人这么叫过他，他也再未提及过此名。甚至连子书和阿泽都不曾知晓这个名字。
这样一个早该湮灭在时光尘埃里的表字，怎么会从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嘴里蹦出来？
展翊无比确定少年所指就是自己，当初那人为自己起表字时还说过，此名独一无二，世间绝无同姓同字者。那人还说过什么呢？展翊皱着眉头想了又想，那一世的记忆却始终如同蒙着一层薄纱，隐隐约约却看不分明。
“说不出个所以然，”展翊的声音低沉下来，嘴角却勾起一抹温润如玉的笑意，眼神却毫无温度，“那你可就不止是‘差点’死了哦。”
少年吓得赶紧摆手，大叫道：“我又没见过你！哪知道什么名字！是我爹！我爹临死前说的！他说要是有一个姓顾的人出现在这儿，就让我收拾东西跟那人下山！可他说的名字分明和你的不一样！你听错了！你掐错人了啊！” 说到后面，少年委屈得不行，低着头坐在地上，活像只被踹了一脚的小狗。
“信物。”展翊思忖片刻，温声道。
“啊？”少年茫然抬头。
展翊弯下腰凑近他，无形的压力笼罩过去：“你说你爹留了名字，还放心让你跟那人走。那他肯定给了你相认的信物。”他微微前倾，道：“拿出来。”
“信物？”少年茫然地重复，努力在混乱的脑子里寻找，“没有信物啊。”
展翊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嘲弄：“哦？难不成光凭一个名字，你爹就敢让你跟个素不相识的‘姓顾的’走？这深山老林里，精怪幻化人形，专骗你这种无知小辈的勾当……你爹没教过你？”
少年努力在记忆里扒拉，终于想起点什么，急急说道：“我爹说了，这个名字独一无二，绝不会有第二个，那人一听就懂！而且，不是真的临渊的话，我们都没法子通过传送阵下山的。”
展翊心中巨浪翻涌，面上却波澜不惊。他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在少年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还像只沮丧小狗一样盘坐在地、毫无心机城府的少年，终是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爹，叫什么名字？”
“陆青阳！我爹叫陆青阳！我叫陆遥，表字望羲！”少年虽然刚经历生死一线、又被威压恐吓，此刻却依旧毫无防备，如同竹筒倒豆子般，老老实实报上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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