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走廊中,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陆宴也已经在白熵的身边睡着了。
灯光照在少年的脸上,勾勒着他年轻的棱角,窥见一抹白熵未曾见过的年少风华。
白熵睁开眼,目光落在陆宴的脸上。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陆宴乖乖进行了一场完整的精神疏导。没有像之前那样强行打断,更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态度。他像是忽然转了性,忽然变了个人一样,接受着白熵的治疗,而后陷入了修复的沉睡中。
每次精神疏导后,被治疗者都会陷入一个相对稳定的睡眠阶段,这有利于他们精神图景的稳定。
而白熵,不需要这样的休息。
灯光温暖这一小片天地,他低头看着陆宴的睡脸,眼底的电子数据在平静的流淌着。
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重新端详和揣摩。他已经能感受到陆宴对他的不同,尤其是因为自己的事情,紧急从塔里回来,来意识海救他这件事。纵然白熵还是有所困惑,却依稀能感受到,那或许就是陆宴所说的某种感情。
陆宴在对他产生感情。
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白熵的仿生精神图景中便止不住地产生一些细小的涟漪。它们牵连着那些微小的电子数据,引起白熵这具仿生身体,产生一些微妙的,非系统反应。
他觉得,胸口似乎有什么,在浅浅的跳跃。
他知道人类拥有心脏,会拥有脉搏和心跳,他从陆宴的身上体会过。然而他自己并没有过这种感觉,这具平静的身体,从未有过属于生命的跃动。
鬼使神差的,白熵抬手抚在自己的心口上。他似乎妄图从这里感受到什么,可指尖却无法从平静的肌肤下,感知到数据的任何波动。
这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与人类的不同。
白熵的眼底似乎流淌出一丝伤感的遗憾,他的嘴角动了动,随后,却轻轻伸出手指,滑过陆宴的嘴唇。
人类的嘴唇很柔软,只不过陆宴的唇上,带着些脱水的坚硬死皮,让白熵的指腹,感受到明显的痕迹。
而那痕迹,又是真实的。
陆宴没有因白熵的骚扰而醒过来,不仅是因为精神疏导后的昏沉,他也太疲惫了。
白熵的手指顿了顿,看着陆宴的那张脸,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陆宴去塔里办事,在没有他的前提下恢复了记忆,导致精神图景的再度撕裂。如果不是白熵出现了情况,他本可以等精神图景稍微稳定一些再回来,不必让白熵这样担心……不,或者说,是白熵的行为,让陆宴更担心了。
即便陆宴说过,白熵做的很好,他没有任何错。
白熵眼底的电子数据泛起波澜,以至于他的手指蜷缩起来,浅浅握成了拳头,一种莫名的不甘,在白熵的心底生成了。
终究是他……终究是他,让陆宴铤而走险。
那些林林总总,在白熵的记忆中滑过,他想起无数次的险情里,陆宴将他护在身后;他想起陆宴变扭地送给他的礼物、交给他的文件;他想起陆宴让他去蔡杏儿的写生活动……还有,陆宴抱着自己时的温度。
他叫白熵,可除了陆宴,没有人叫他阿熵。
触动像是电流,在白熵的身体中乱窜,虚妄的心脏似乎被抽动,莫名的情感,让白熵超脱系统的判定,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陆宴已经为他付出了这样多,他不能再拖累陆宴了。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产生的瞬间,系统产生了响亮的警报声。而伴随着警报而来的,在台灯的暖光中,白熵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一条游鱼优雅的鱼鳍,带着璀璨的闪光,从自己的眼前浮动而过。
这如梦中所见的情景,让白熵顶着刺耳的警报声,猛然抬起头,往鱼鳍的方向看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仿佛在潜意识里,他觉得,那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
而就是这一眼,白熵几乎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处。
四周依旧静悄悄的,像是平静的水面,在昏黄与昏暗交接的明暗之中,潮汐一般的半空里,一条白熵觉得本该如此的细长游鱼,正如鱼得水的在他面前转着圈。
那真是一条优雅的鱼。
它看起来不大,只有成年人手臂的长度,然而缥缈像是蝴蝶一般的鱼鳍和尾翼,却占据了大半的身体。它明明在空中游动,身上的鳞片却波光粼粼,闪动处绿色与蓝色的华光。
像是注意到了白熵的视线,游鱼欢快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往白熵的面前靠过来。
仿佛心灵感应的一瞬间,白熵便明白了它的意思。他当即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了游鱼凉凉的唇。
倏然间,一种仿佛天然的直觉,穿过白熵的肌肤,蔓延进他的全身。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仿生精神图景的清爽感,让他觉得天地都焕然一新般的舒爽。
他几乎在顷刻间便确认,这就是自己的精神体。
虽然白熵本不相信,可当它真的出现在自己的身边,真的可以碰触到的时候,白熵相信了陆宴的说法。即便他并不清楚,为什么陆宴会在听到自己描述的时候,就那么确信它是自己的精神体。
他便重新低下头来,看着身边的陆宴。
陆宴还在睡着,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自然也没有看到白熵的精神体。
白熵眼底原本有些欣喜的光,不免带上了几分遗憾的暗淡,或许是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跟陆宴分享这不同寻常的喜悦。不过很快,另一种想法,从白熵连续不断的警报声中诞生了。
哨兵向导可以消灭魇兽,就是因为他们拥有精神体。他此前不具备精神体,所以需要武器防身。而现在,他的精神体不仅出现了,而且还拥有武器。
系统危险性的警报声在白熵的脑内此起彼伏,白熵清晰地知道等待陆宴苏醒过来再一起行动,是最优的选择,而且自己并不具备独自迎战魇兽的经验,所以成功的概率也只有37%。可他也清楚地记得陆宴曾经说过,成功率再低,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一种前所未有的澎湃,让白熵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双镯,又看了看半空中的游鱼,陆宴的话穿过系统的警报声在脑海中回荡。而最后的最后,他低下头,又一次打量起陆宴来。
他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要失约了。
自我的意识下,他不仅要违抗系统的禁令,更要违抗与陆宴的约定——虽然,他并不想违约。
遗憾终究是有一些的,但是相比起来,白熵认为他所要去做的事情,比约定更重要和迫切。
他不想再让陆宴受伤了。
固执的想法让他无事系统所有尖锐的警报,选择相信自己的行为,哪怕这可能是错误的。
只是在那之前,白熵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补偿陆宴。
他静静地看着陆宴,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半晌,他像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故而俯下身来,在陆宴的嘴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那吻轻轻的,带着些许叹息的遗憾,像是秋风拂过唇间。
陆宴写的文件里告诉他,吻是情难自抑时的行为,是对重要之人的回馈。
白熵觉得,陆宴就是他的重要之人。
那么就让这个亲吻,成为白熵对陆宴的补偿吧。
陆宴还在睡着。
精神疏导之后,陆宴要睡2-4个小时,这也是白熵的充足时间。因而他理了理自己的系统,强制压下那些警报声,镇定平静地从床头站了起来。
游鱼在空气中引起一片涟漪,随后往门口的方向飞去。
白熵细心地将台灯关上了,在一片昏黑中,他顺着游鱼洒落的光点指引,轻手轻脚地摸索到了门边。
门外依旧毫无动静,白熵小心地将房门打开了一点,侦查起外面的走廊。
走廊里,只洒着一片灰黑的光,没有可疑的黑袍人,也没有任何福利院的孩子。这种安静,让白熵能更加冷静下来,只是在出门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着陆宴的方向。
无光的黑暗里,陆宴睡得深沉,丝毫不知道白熵的情况。
临到门边,白熵眼底的电子数据又流淌起来,不知是不舍还是在犹豫。不过这种纠结并未再白熵的身上持续太久,很快,他便拉开了房门,融入了外面的灰黑里。
游鱼跟着从门缝里钻了出来。进入了外面广阔的天地,它像是进入了大海一般,欢快地在半空转了两圈,像是激起了一片五彩缤纷的气泡似的。随后,它舒展开自己如翅膀般的鱼鳍,向着走廊的另一边飞去。
白熵看着它流彩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从系统的资料中,白熵明白哨兵向导与魇兽对战时的不同手段。哨兵通常倾向于武力解决,就像是陆宴那样,以火凤的火焰,烧灼摧毁一切。而相比起哨兵,向导的手段通常比较温和,他们更倾向于从精神方面对魇兽造成打击。
也因此,相比起哨兵来说,向导的精神体,更能感知到属于魇兽的波动,也会更加精准的,揭穿魇兽的伪装,找到魇兽的真身。
白熵虽然并不清楚自己的精神体与人类向导的精神体是否还有不同之处,不过他现在并不排斥自己的精神体,并选择完全信任它。
就好像这游鱼,天生就该是他的精神体一样。
它并不是忽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怪物,而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游鱼似乎也能感受到来自主人的信任,它的鱼鳍搅动起昏暗的深沉,如同一道轻盈的闪电,往楼梯间的方向游去。
它并未往地下室的方向飞去,反而折身上了楼。
这显然有些出乎白熵的意料,他在楼梯口的地方顿了顿,仔细辨别着游鱼飞去的方向,在确认那确实是它的目标之后,当即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游鱼在楼梯间留下发光的影子,它一路越过三楼,最终转进了四楼的走廊里。
白熵清楚地记得,这一层是校长室。
他谨慎地在四楼的楼梯口停了下来,游鱼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的谨慎,停在了半空,搅动着一片淡淡的波光。
白熵的目光,轻松在这一片昏暗中,捕捉到了明显的光亮。
光亮就是从校长室里发出来的,那里不像是别的地方,它明目张胆地开着灯,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会被发现一样。
只不过那里虽然开着灯,却同其他地方一样安静到死寂。
白熵谨慎地看着那片光亮良久,才终于迈开双腿,压低了自己的脚步声,小心往校长室靠了过去。
校长室的房门虚掩着一条缝隙,白熵屏气凝神地靠近过去,轻轻将那条缝隙推开,得以更清楚地看到房间内的情况。
校长室内,布局同之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地面上多了不少被撕毁的文件,而王校长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后抹着眼泪。
她看起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以至于并没有发现白熵在门外窥视她。半晌,她抽泣了几声,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她猛地拉开办公室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把匕首来。随后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腕上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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