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是司空见惯的好天气,晴空无垠,灿无纤云;只可惜,江暨白下午得去做一个男同片的裸替,好让导演从汗酸和纸腥里撮出五十张红色钞票,“啪”一声,拍到他手里。
没错,在江暨白在地铁里当沙丁鱼时,他的确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
站在片场门口被拦在外面晒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时,江暨白还是这么想的。
化妆时小姑娘给他展示了他的服造,江暨白摸着这一件衣料轻薄透软、露腿露胳膊的短袍时,还是这么想的。
见到了和他演对手戏的另一位裸替,凑近些闻到他身上汗腥烟气,还被他摸了一把手,江暨白还是这么想的。
直到。
江暨白在化妆间等他的戏份,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了一道低沉动听、却令人悚然一惊的声音响在耳畔,不疾不徐地叫他的名字——
为止。
.
下午就有一场戏,江暨白上午看完了剧本、听导演讲完戏,和那个替身简单对了戏,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他就坐在化妆室里等,困意起来,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嘈杂起来,隐约听到“影帝”“赵观澜”一类的,迟钝了好几秒,扶着椅子站起身。
赵观澜,他不怎么关注娱乐圈,仅是耳闻,听说刚拿了什么金猫奖,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当红超一线明星,是这部电影《春水东流》的主角之一。
下一刻,化妆室门就吵吵嚷嚷地挤进来一大波人,有四五个。
顶灯、壁灯、镜灯纷纷亮起来,江暨白眯着眼往后退了两步,被推挤着站到一边,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地打开化妆包,布置假发,放矿泉水,调座椅高低,瓶瓶罐罐汤汤水水,江暨白看不懂。
这影帝,排场不小。
他自觉地再靠边儿一些,倚着墙,在阴影合上眼,摸了一下口袋里的烟。
没抽,不合适。
江暨白合着的眼皮在黑暗中觉察出微微的亮意,耳中嘈杂,清晰的笑语中,赵观一推门而入,彼时化妆室里灯光还很暗,他往里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化妆室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
赵观一淡淡笑着,对助理道:“你搁哪学的?成天净刷小红——”他拖出椅子,眼睛漫不经心地瞥过角落里的人影。
而后,蓦然声止。
耳畔寂然。
只有心跳声,像破土而出的春天。震耳欲聋。
砰、砰、砰……
他像无形的黑洞,自然而然地吸引着他、威慑着他。
赵观一着了魔一样。呼吸也屏住了,思维也停滞了,只剩下一句:
那是谁。
时间丝线一样漫长地挤压着呼吸,三年来对重逢场面无数次充满不甘的预设宛如松口的气球一样,从赵观一的脑袋里奔逃——
那是谁?
那是——
直到助理拉了他一把。
赵观一的指尖先动弹了一下,助理又扯了他一下,他勉强把眼神移开,才发现刚才吵吵嚷嚷的化妆师和外勤人员都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场上一片寂静。
赵观一已经在原地,雕塑一样站了好几秒钟。
他本不该这样失态的,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但是,又让赵观一如何忍得住?
“赵哥?”助理小声叫他:“赵哥,怎么了?他……”
助理的眼神往那个人那边移。赵观一的腿立刻动了,边往前走,嘴巴边若无其事地问:“怎么?”
“……没事儿。”助理欲言又止。
“赵哥,这边儿……”化妆师叫了赵观一一句,眼睁睁地看着赵观一从他指的工学椅旁边路过,径直走向某处角落。
……那里有谁吗?
一屋子七八号人,都迷惑不已地盯着赵观一一步一步,向那个眼生的男人走去。
但另一位主角,到现在为止,似乎还在打盹。
他是江暨白。
赵观一走得越近,心跳得越快,脑袋越是空白。
他是江暨白。他真的是江暨白。
他的学长,金主,前男友,暗恋对象。
陌生人。
.
江暨白昨夜心绪烦乱,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这会儿实在很困。打盹间,耳畔的白噪音渐渐地弱下来。
他估摸着是那个赵观澜到了,但也没睁眼,和他又没有关系——直到听到一声不重不轻的:
“江暨白。”
江暨白懒懒地撩起眼皮,站直,望过去。
一个挺高的男的,长得很正,条纹的休闲衬衣,垂着眼看他,定定的眼神,让江暨白觉得有点冒犯。
一开始,他没有认出这是谁,直到对面又以笃定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江暨白”,他才“啊”了一声,有种黑夜里被手电筒刺到眼的酸涩感觉。
“……赵观一,”江暨白从记忆里翻捡出这个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再年轻一些时,江暨白喜欢和家里对着干。父亲勒令他读金融,他半夜爬起来把所有志愿都改成了法律;大二那年,母亲催着他去和别家小姐相亲,他就领回家了一个男朋友。
这个男朋友,就是赵观一。那时候他还长得青涩,江暨白看上了他的脸,叫人把他喊过来,单刀直入,问他想不想当自己男朋友。
赵观一当然说不要。
江暨白微笑着说:“我知道你缺钱。”
名为情侣,实为包养,江暨白不敢说他对赵观一有多好。这段畸形扭曲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江暨白出国读JD,才算彻底断了。
“我……”赵观一的手搭在软皮椅的高靠背上,神色不明,语气加重,有点不可思议:
“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怎么了吗,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
三年了,江暨白记性没那么好。况且,赵观一怎么往上窜了这么多个子?
江暨白用余光扫一下旁边情况,房间里本来还算轻松的气氛现在因为赵观一这话凝滞起来,本来半掩等待影帝的房门已经关上了。
片刻后,他脑袋里过电一样醍醐灌顶:
赵观一、赵观澜?
赵观一就是赵观澜?
……这部的是赵观一?
今天下午要演的剧本内容忽地跳进脑海:
他饰演的小少爷要衣衫不整地坐在军官怀里极尽勾引,然后一起倒进床褥之间,拍一段隐晦唯美的口口戏。
就是说,要他江暨白在曾经包养的人面前沦落至裸替,眼神湿漉、表情渴求,然后用那种声音叫/床?还要被拍下来、播出去?
……还不如趁赵观一不知道,赶紧走人了事。
江暨白抬起去看赵观一。
下一刻,他们的目光就在空气中相撞。
赵观一的目光与其说是愠怒,不如写作狂喜。
他的瞳孔亮得惊人,紧紧地锁定着江暨白,飓风一样的情热催出暴风雨一样的狂乱,却又极力压抑,表面上看,眼神近乎平静,幽潭难测。
“噢,”江暨白慢吞吞地道:“记得。不过,不好意思,”他笑一下,彬彬有礼地说:“走错了,打扰了。”
他侧身要从赵观一旁路过,赵观一手本搭在椅背上,此时却猛地抓住了江暨白的手臂,指尖灼热,携带嵌入江暨白的**,低声道:
“着急什么,江暨白,是不敢见我吗?”
化妆室里落针可闻,所有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手和耳朵都格外忙碌。
江暨白停下脚步,没有挣扎。那样徒劳的举动只会让场面更加令人难堪。
他缓缓回过头,礼貌地问:“赵先生,为什么拦着不让我走?我们似乎并不熟。”
赵观一瞳孔微微放大,握江暨白的力道再次加重,随后类似自嘲地轻轻一笑,松了一些,拇指近乎狎昵地、缓慢地在江暨白手腕内侧没见过光的细嫩皮肤上摩挲几下。
那里脉搏跳动,血液温热。
“多年不见,想和你叙叙旧,不可以吗?”
他的声音压低一些,气音稍稍,宛如情人耳语,亦如可怜祈求:
“难道你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江暨白垂下眼,看了一眼那只曾经被他用钱轻易摆布、如今却充满力量和掌控意味的手,轻声道:“有。”
赵观一唇角一翘,有点胜利的得意:“哦?”
江暨白连斥责的话都说得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你弄疼我了。还有,你的演技,倒是比三年前好多了。”
“……不好意思,”赵观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能道一声歉。
他缓缓松开手,江暨白冷白的腕间赫然留了一圈清晰指印。赵观一的目光钉在那道红痕上,表情一瞬间恍然,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赵观一再抬起头,神情已经恢复了刚才无懈可击的镇定:“李导说找了两个裸替,是你吗?”
江暨白只觉得一道冷鞭冷不丁抽在他背上,凉飕飕地一下,让他从里到外都在火辣辣地疼痛。但也只是一瞬,江暨白就轻轻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
“——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吧,赵观一?”
他略近了一些,嗓音压低抬眼间就如挑衅,轻微的恶意从冰封的外壳一缕一缕地冒出来,如同冰息,幽不可查,又分明张扬:
“这么在乎我吗,还想给我当狗?”
赵观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暨白每一丝微小变化,心脏里久违的悸动让他完全挪不开眼睛,头皮被那个人清淡随意、又莫名邪气勾人的表情震撼得难以言喻的麻痒。
但是这次,赵观一不需要再被迫承受了。他不躲不闪,反而凑得更近,堪堪维持在一个危险的距离,不至于真的像情人间交颈呢喃:
“有何不可?”
江暨白怔在原地。
赵观一笑着伸出胳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请便。”
门被轻声带上,但化妆室里一时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片沉寂。
好半天,助理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镜中的赵观一叠着二郎腿,低眉整理着刚才扯乱的袖口,游刃有余、信心十足的模样。
“澜——澜哥?”助理小心翼翼地问。
赵观一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
“玉成,你和李导联系一下,就说我觉得还是不用替身效果更好,想自己试一试。”
.
江暨白边往外走,边解了衬衫顶上两颗扣子。
实话说,报酬虽然很高,但是如果要被赵观一观摩的话,他的确不太情愿。
已经快要走出剧组的门口了,他却越走越慢,最后停住。
昨天晚上,陈献容还是穿着一身蓝白条格的病人服,喝粥时一小口一小口的,看着他莫名其妙地笑。
她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笑出了细纹,老态的象征。
钱。
一根烟的功夫,江暨白估摸着赵观一的妆造做得差不多了,就折返回去。化妆室里人已经不多了,等服造做完,江暨白也彻底冷静下来。
表演,他很擅长的事情,无论是在哪里。
不就是在包养的情人眼皮子底下演几场戏吗?
江暨白自信,他照样能做得很好。
江暨白走进片场。
他穿一件质地轻薄柔软的青色长袍,脚踝和小腿裸在微凉空气中,肩披沉厚宽大的墨绿大氅,垂着眼坐在苹果箱上,叼着没燃的烟,噙一抹冷笑。
这点笑一直挂到打光下来,他的眼睛被光一闪,看到赵观一一身军装、脸色沉肃地大步走来,帽徽锃亮,手套雪白。他身上这件大氅明显是和赵观一这身衣服一套的。
……挂不住笑了。
尤其是赵观一走近他身侧,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演比较好。你觉得呢,哥?我是不是很敬业?”
江暨白彻底冷下脸。
8/24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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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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