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后,江暨白本意是想回家给自己好好做一顿饭、再休息休息这两天过度紧张的神经;哪知如梦似幻地在家里坐了好半天,横七竖八的疲倦、思虑和恍然远比嘴里食不甘味的清粥更有嚼头。
时近黄昏,窗外的玉兰英年谢顶,回旋飘荡的天风之中,寂寞地摇动着秋天的声息。
偌大的家中,举坐之时只有江暨白一个人的呼吸和响动:细碎的碗筷碰撞声、剪去半枯的吊兰叶片窸窣之声、沙发陷下去时的挤压之音。
江暨白疑神疑鬼地想:是不是早前陈献容早就已经和江山恒一同坠楼身亡,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白日发梦?
关于他和赵观一无休无止的纠缠、关于他和陈献容无穷无尽的争吵、关于他和这个世界无始无终的磨合,也许都是他一夜里的绮思幻梦,等一觉醒来,他发现还是自己孤零零地倚坐在黄昏时刻的窗边,满目夕阳。
视线以外的世界真的还存在吗?是否只有江暨白目光所到,所有的医院、糖果、推杯换盏的人群,才会如舞台剧剧间轰然拉开大幕,盛装出席?
——咚、咚、咚。
世界上最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江暨白表情没动,起身开门。
门外是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赵观一扶着门框,微微低头看着他;他里面还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只来得及匆匆在外披上一件黑棕颜色的皮质大衣。他伸出手,碰了碰江暨白的脸颊,然后捧住,很自然温柔地在江暨白额角落下一吻。
很轻,一触即离。赵观一很聪明,比谁都先早察觉到江暨白心情不妙。
“怎么了?”
赵观一随手拎起沙发上的小毯子,把江暨白裹起来,很好地安置到沙发上。江暨白不在医院,所以手术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他看起来还是不高兴呢?
江暨白犹豫了一瞬。
千言万语不成调,然后淡笑着说:“没什么。王医生说我妈的手术挺成功的,我回来想拿个……”
赵观一眼皮一跳,胳膊往江暨白肩膀上一搭,温和但是坚决地打断了他:“江暨白。”
江暨白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好吧,”江暨白想了一会儿,想笑又想叹气,无可奈何地挑出一根听起来不像疯子的刺讲给赵观一,“我在想,如果以后我和你的事情被曝光了,你该怎么办。”
他心平气和地说:“同性恋不犯法,但是上面不支持的事情上了台面,我还无所谓,但是大概会对你的事业影响比较大吧。”
上次赵观一也不过说了一句“家里有人”,就引起轩然大波;如果被人知道这个“人”是男的,估计就不会那么简单地解决了。有心人完全可以用这件事来大做文章。
时代,时代,洪流滚滚,人怎么可以逆潮而行?
赵观一低声道:“我知道。”
很多话堵在嘴边,他很怕再推开江暨白,因此落子谨慎:“我想过的,哥。我不怕,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借一个机会半公开一下。”
“……为什么?”
赵观一笑了,调侃道:“都是不愿意官宣被闹的,头一次看到想官宣被问为什么的。”
江暨白把一根指头抵到他的嘴唇上,眉梢微挑:“我在说正经的,赵观一。”
赵观一不要脸地趁机亲了一下江暨白的手指,把赵文明的事情交代了一遍,最后告诉江暨白:“我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他把这件事说出来,可以吗?”
江暨白悠悠地说:“少见啊。”
“嗯?”
“你居然还知道来问我一下意见,”江暨白顺手摸了一把赵观一的脑袋,声气软和,“不玩你的强制爱了?”
“人都是我的了,”赵观一佯装无辜,一点都没有害羞,“不玩了。”
赵观一歪着脑袋,方便江暨白的抚摸,很快乐地说:“这样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你了。”
“然后,等伯母的病恢复得差不多了,哥和我一起出去玩一阵子好不好?”
快乐是一种简简单单的传染病,赵观一笑着说这些话时,连江暨白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走到这里就算有一个圆满的结尾;从此之后,未来如同画卷一样铺展在人眼前,人生的康庄大道应该坦荡无碍,光明透彻。但是,人生不是落在纸上的故事。
经由赵观一放出的消息还在沸沸扬扬,陈献容的病已经急转直下。移植物抗宿主病引发了严重的并发症,手术后不到两周时间——江暨白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在除探视窗以外的地方见一见她,陈献容就已经不行了。
守到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半夜,陈献容溘然长逝,享年五十二岁。
这个出身于无边麦田和纵横溪河的姑娘,村里最倔强、最漂亮的姑娘,香雪一样,飞奔着登上火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学会圆滑世故,高深莫测,学会党同伐异,树立权威;在左冲右突里逆潮而上,活得精彩绝伦。
死得悄无声息。
这下,江暨白好像真的活在在了一个梦里。他全凭身体本能做事,行尸走肉一样,医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赵观一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哪怕是签字确认死亡的文件,江暨白的手都很稳。
赵观一让他睡一会儿,江暨白就躺在医院大厅里的长椅上,蜷缩着,占了两个座位。四周嗡嗡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升起来,一阵雾一样往上飘,然后渐渐散去。
赵观一来叫江暨白,走来低头一看,发现江暨白的眼睛根本没有闭上。
“饿不饿?”
江暨白摇了摇头。
“吃点吧。”
江暨白就接住了赵观一递来的豆浆。就是医院里常卖的那种,三块钱一袋,很浓的豆浆粉的味道,咽到喉咙里沙沙哑哑的。喝不了几口,江暨白就重新旋上盖子。
赵观一看他:“哥?”
江暨白面无表情地说:“难喝。”
“……”赵观一就轻声说:“那我去给你炖点汤?你就坐在这里,别动,两个小时我就回来,好不好?”
江暨白没有吭声。
等到赵观一转过身走远了一些,他才低下头,用手支着额头。原本是想要哭的,但是眼睛干涩,没有眼泪,只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痛苦的、深长的抽泣。
很奇怪,陈献容还活着的时候,江暨白总是恨她烦,恨她多管闲事,恨她控制欲过盛;可是人一旦死了,所有的那些不好就都立竿见影地模糊了,只有刻骨铭心的遗憾,在心口挖出一口漏风的大洞。
这么多年,有很多事情,江暨白明明可以处理得更好,让陈献容少生一些气。
葬礼那天,下了初冬第一场小雪。
比起陈女士庞大的交际圈,来的人并不算多。她争强好胜,擅长威逼利诱,难结善缘,也只临到终了,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洞见,心气相对放松,好相处一些,让赵观一趁隙而入,好歹没有留着“儿子是个可怕的同性恋”的怨恨离开。
让江暨白意外的是,吴界居然也来了。
他献了一束花,然后回过头很客气地和江暨白说:“江先生节哀。”
说真的,要是换在以前,江暨白估计就要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了。但江暨白究竟不是那个毫无顾忌的少年了,就很平静地冲他一点头,不冷不热,算是打过招呼。
江暨白回到家时,大衣已经被细雪湿透,肩膀和发顶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粒。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少顷,雪就化净了,只剩下寒凉的潮意,存证雪迹。江暨白换了鞋,很勉强地提起精神,对赵观一说:“这天气好冷,我下厨做一顿好的,暖暖身子。”
赵观一没有阻拦,很配合地说:“好啊,那我给哥打下手。不过冰箱里好像没什么东西了。”
“我记得好像还有,我看……”江暨白打开冷藏室,又关上冷藏室;蹲下身,打开冷冻室的一瞬间,声音戛然而止。
赵观一听半天不再见动静,绕过去。
室内灯明晃晃,不知何时,江暨白已经泪流满面。
手上拉开的冰冻室抽屉里,放着一个水汽朦胧、崎岖百折的食用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已经冻成半冰的饺子。
陈献容包过的饺子还完好无损地冻在冰箱里,而曾经那个嬉笑怒骂、时刻一丝不苟的女人,连同她燃烧旺盛的自尊和斗志,爱意和仇恨,已经烧成了一捧飞灰。
凡人百年。
江暨白仓皇地抬起胳膊,胡乱擦了一下涔涔淌到下巴的眼泪,慌乱地说:“我没事,别——”
他用力推开赵观一想要碰他的手,趔趄着站起来。
阳台上,陈献容精心伺候的吊兰已经彻底枯死了。
电视柜上,陈献容撒过泪点的男人的脸忧郁而黑白。
窗外的雪轻飘飘地下,橘色的灯光里,雪点狂舞,玉兰树苍黑的枝干已经积了薄雪。
陈献容最大的一件遗物站在更多的遗物之中。
从此,世界两边,都有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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