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婉带着木槿，穿过抄手游廊，朝着父亲的院子走去。
途径弟弟裴志铭的院落时，院门敞着，恰好能看见里面那个少年身影正手持木剑，哼哼哈哈地练着基本功，一招一式倒也显得颇为认真。
若是前世，裴清婉见到一向贪玩惫懒的弟弟忽然如此发愤图强，必定会心下宽慰，驻足看上一会儿，少不得还温言鼓励几句，盼他光耀裴家门楣。
可如今……
裴清婉只是脚步微顿，目光冷淡地朝那边瞥了一眼，心中唯余一片冰凉的讽刺。
光耀门楣？
后来父亲去世，他承袭了爵位，成了一家之主，是如何“光耀”门楣的？
不过是踩着姐妹的尸骨往上爬罢了！迫不及待地将小妹送进那吃人的皇宫，美其名曰延续家族荣耀，实则不过是给自己增添政治资本。
她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冷笑，再无半点停留，径直带着木槿走了过去。
院内，裴志铭的贴身小厮断生瞧见了大小姐的身影，见她竟不像往常那般驻足，只是漠然一瞥便离去，不由面露诧异，低声道：
“二少爷，刚才大小姐过去了。”
裴志铭一套剑法练完，收了势，气息微喘，闻言毫不在意地抹了把汗：“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她爱看就看，不爱看拉倒，不用管她。”
在他心里，这个大姐向来温婉顺从，并无什么需要他特别在意的地方。
…………
越靠近父亲的院门，一阵银铃般清脆欢快的笑声便越清晰。
是裴清雪。
裴清婉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几分。她整理了一下裙摆，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抬步走了进去。
屋内暖香融融，父亲裴敬堂正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盏。年仅十三的裴清雪穿着一身娇俏的粉裙，正依偎在父亲身边说着什么趣事，逗得父亲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一见裴清婉进来，裴清雪立刻停下话头，站起身，脸上绽开一个甜美无邪的笑容，声音又软又糯，尽显憨态：
“姐姐来啦！”
她快步上前，亲昵地挽住裴清婉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的座位拉，
“姐姐快坐，外面冷吧？”
举止天真，语气亲热，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乖巧可人、姐妹情深的闺阁少女。
裴清婉任由她拉着坐下，目光落在妹妹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
就是这副纯洁无害的模样，骗了她前世多少年。
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裴清雪初入宫闱，被封为才人后，就几次三番“无意”地在皇帝面前，给她这个当时还是皇贵妃使绊子、上眼药的情景。
那些看似天真烂漫的言语，句句都戳在皇帝的多疑心上。
一旁的木槿显然也想起了旧事，头垂得更低，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主座上的裴敬堂看着眼前这“姐妹和睦”的一幕，显然颇为满意，低头吹了吹茶沫，啜饮了一口热茶。然而，看着茶碗中载沉载浮的茶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轻叹了口气。
“唉……”
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带上一丝沉郁，“婉儿来了也好。方才郎中来过，说你母亲……这病势是越发沉重了，不见起色啊。”
这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裴清婉所有关于前世的纷杂思绪，将她的注意力完全拉回现实！
是了！
就是这一年，就是这个时候！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汤药不断，却在三个月后……溘然长逝！
一股尖锐的痛楚和紧迫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抬眸，看向父亲那张看似忧虑的脸，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后的悲凉与愤怒。
整个裴府，有谁是真的在意她母亲的死活？他们从上到下，谁看得起她这个出身商贾的母亲？得她满身铜臭，配不上这清贵的官宦门第。
可偏偏就是这群自视清高的人，却还恬不知耻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用那“满是铜臭”的嫁妆带来的优渥生活！花着母亲的钱，摆着官宦的谱！
真是……虚伪得令人作呕！
裴清雪闻言，立刻附和着父亲的话，她蹙起那双细细的柳叶眉，脸上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声音依旧是那般娇柔：“是啊父亲，母亲这病来势汹汹，真是让人揪心。您日夜为朝事操劳，回府还要为母亲忧心，真是辛苦您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体贴父亲，可字字句句的落脚点，都在暗示母亲的病成了父亲的负累，满口“母亲”，叫得亲热。
而她自己那位原是偏房、去年刚被抬为平妻的生母，在她心里，恐怕才是更配得上父亲、更“体面”的存在。
裴清婉心中冷笑。
裴清雪的生母不过是小官之女，当初嫁入裴家做偏房，也是看中了父亲当时的潜力。后来父兄得了势，家族水涨船高，她在这府里的腰杆才渐渐硬起来，直到去年被抬了平妻。
前世活到快五十岁了，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更是浸淫了二十六年，裴清雪这点初级的挑拨离间、踩高捧低的手段，在她听来简直如同儿戏，苍白又可笑。
若是从前那个真心期盼家庭和睦、姐妹情深的裴清婉，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因妹妹对母亲的不敬而伤心气恼。
但现在，她只觉得无比可悲，为母亲付出的一切感到不值，也为裴清雪这点上不得台盘的心思感到可笑。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任由裴清雪在这里暗戳戳地诋毁母亲而默不作声。
裴清婉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与体谅，轻轻巧巧地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父亲操劳，女儿们心中都明白。只是母亲这病根，说到底，还是当年生志铭弟弟时落下的，这些年一直精心将养着，本已见好。”
“奈何今年冬雪格外酷寒，这才引得旧疾复发，这病来势才格外凶猛些。”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母亲病重是为何，又说明了并非无人照料，只是天灾难防，合情合理，怪不得谁。
紧接着，她话锋微微一转，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仿佛被屋内暖意熏染出的慵懒笑意，目光转向裴清雪，语气变得轻快了些：
“说起来，还要多谢雪妹妹的母亲。如今府中中馈是姨娘在掌管吧？当真是管家有方，体贴下人。”
“方才来的路上，木槿还在说，今年下人们房里的炭火给得格外足，暖和得她直说，若不是念着还要当值服侍我，真想赖在床上不起呢。”
侍立在一旁的木槿立刻心领神会，连忙低下头，配合着做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腼腆模样，轻声道：“小姐就会打趣奴婢……”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闲话。
然而，这话里的机锋，却像一根无形的冰针，骤然刺破了屋内看似温馨和睦的假象！
下人的房里都炭火充足，暖和得想赖床？
那为何，身为正室夫人、病体沉重的母亲院子里，却会让人觉得寒冷，乃至病情加重？
这管家“有方”，究竟是有方在何处？是只顾着收买人心、体贴下人，却独独苛待了卧病在床的主母吗？
裴清雪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僵住，一丝慌乱极快地掠过眼底。
裴敬堂端着茶盏的手也是微微一滞，他并非蠢人，女儿这话中的对比太过鲜明，让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安静下来。
裴清婉仿佛并未察觉到屋内陡然变化的微妙气氛，她优雅地端起手边刚沏好的热茶，轻轻用杯盖拂了拂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又浅浅抿了一口。
她放下茶盏，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浅笑，目光再次投向裴清雪，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赞叹，继续说道：
“姨娘管家果然是极用心的，事事都想得周到。便说这茶吧，我记得往常年，这上好的‘云雾芽’总要等到清明前后新茶下来才得见，价格也金贵得很。”
“如今这才刚化雪，竟就能在父亲这儿喝上了。想必是姨娘早早备下，就为让父亲能尝个鲜吧？”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又将“奢靡”和“特权”轻轻扣在了掌家的姨娘头上，下人们炭火足，当家的老爷喝着头茬的贵价新茶，唯独病着的正室夫人院里冷冷清清。
裴清雪一口气堵在胸口，脸都憋得微微泛红，刚想张嘴辩驳，猜想定是生母用自己的体己钱买的，或是外祖家送来的，怎就能说是奢靡？
但她话未出口，主位上的裴敬堂却先一步开了口。
他脸上带着一种惯常的和稀泥式的笑容，打了个哈哈，目光落在裴清婉身上，带着几分敷衍的赞许：“婉儿倒是心细如发，连这些都注意到了。是个管家的料子。”
随即，他话锋立刻一转，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不过啊，这可不是什么新茶。这是去年秋末最后那一茬攒下来的，量少，我一直没舍得喝。”
“偏偏雪丫头前几日念叨着想这口了，说她院里一点不剩，我便让她来我这儿解解馋。正好你也来了，便一同尝尝。”
这番话，表明了身为父亲对女儿的宠溺，还把裴清雪的生母摘了出来，只是小姑娘嘴馋而已。
裴清婉心中冷笑。
看，这就是她的父亲。
只要家宅表面太平，不闹到明面上让他难堪，他便永远是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方才那片刻的疑虑，迅速被“息事宁人”的念头压了下去。
最后那句“是个管家的料子”，何尝不是在暗中点她：适可而止，不要再深究下去了。
她本就没指望凭这点小事就能扳倒经营多年的姨娘和受宠的裴清雪。方才出手，不过是因为裴清雪的话戳了她的逆鳞，她必须立刻给予反击，表明态度而已。
如今看到裴清雪那副气鼓鼓又不敢发作的吃瘪样子，目的已然达到，自然见好就收。
她顺势将茶碗轻轻放到一旁，脸上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歉然，微微垂首道：
“父亲不怪罪女儿多嘴就好。方才光顾着和妹妹说话，险些忘了正事，还未向父亲请安赔罪呢。”
裴敬堂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略有意外：
“赔罪？婉儿何罪之有啊？”
裴清婉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憨：“是女儿今早来迟了，请安晚了，还请父亲恕罪。”她顿了顿，轻声解释道，
“昨晚惦记着给祖母的寿礼，那副《松鹤延年图》还差几针才好，便睡得迟了些。今早醒来，许是屋里……炭火给得太足，让人贪眠，这才起晚了。”
她巧妙地将“来迟”的原因，一半归为“尽孝”，另一半，则再次轻飘飘地扣回了“炭火足”上，无声地延续了之前的指控。
裴敬堂此刻只求息事宁人，哪里还会深究这点小事，闻言立刻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语气十分宽容：
“我当是什么大事！无妨无妨！”
“给祖母准备寿礼是顶要紧的孝心，熬夜伤神了，多睡会儿也是应当的。还说什么赔罪，自家父女，不必计较这些虚礼。”
一场暗流涌动的风波，似乎就在父亲的和稀泥和女主的适时退让下，表面看似平静地揭了过去。
但某些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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