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蓝调的海面上，天空与海水晕染成一片混沌的深靛，一艘来自东南亚的货船从南海行驶至东博寮海峡，最终停在了香港仔渡轮码头。
货船上走下来一位身型高大的年轻男人，穿着卡其色的工装多袋裤，上衣是深色短袖，单肩背着一个黑色背包。
男人脚步未停，眼睛快速扫了圈周围的渔港。现在的天色将暗未暗，天空透着层灰蒙蒙的光，已经有渔民在收鱼筐了。
他半眯着眼辨了辨方向，从满载鱼筐的小车从旁边经过，径直迈步穿过鱼市。
男人刚走出门口，就看到不远处路灯下停着一辆车顶银色、车身红色的计程车，车窗半降着。
驾驶座上的司机大叔戴着黑色墨镜探着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出口方向，当看到走出来的年轻男人时，他眸中微动，打量着年轻男人的穿着，又对照了下脑海里的描述，确认是他没错。随即他抬起墨镜，朝马路对面的男人扬了扬手。
阿泰左右看了眼没什么车辆经过，迈开大步穿过马路。拉开车门，他弯腰坐进后座，将黑色背包放在身侧。
司机大叔递给他一个厚实的信封，阿泰顺手接过打开，入目是一捆厚厚的港钞。他没数，先往里找了找，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老人。
大叔又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地址。
阿泰打开纸条，默默记下。大叔转过身去，从裤兜里掏出个按键手机。他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编辑完“客人接到了”，按下了发送键。
阿泰单手拿着照片，另一只手从工装裤袋里摸出个银色打火机。他把照片一角凑到火焰上，火苗立刻舔舐上去，沿着相纸边缘慢慢蔓延。
他垂着眼，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掉照片上老人的影像。
大叔刚转回头就看见这一幕，“喂！你小子怎么把照片给烧了？”
阿泰看了眼燃至一半的照片，又看向大叔，不大理解。“你想留着珍藏？”语气颇为清冷。
“呃……呃，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就看一眼能记住？”
“……”
大叔没再说话了，他惺惺转过头。因为他从对方眼里看出一种“正在看呆瓜”的眼神。
照片烧成一角，明亮的火光又暗下，阿泰挥一挥手，火苗晃动，相纸被扔出车窗外，整个照片燃尽化成灰烬被风吹散。
他放回打火机，拍了拍司机后背的车椅。大叔闻声回过头，阿泰盯着他顶着墨镜的脸看了两秒，而后从一捆钞票中抽出两张递给他，“你的墨镜给我。”
“不……”不值钱的。
阿泰又抽出两张，没说话，光看着他。
“我、我给你。”大叔抬手颤颤巍巍地取下墨镜，我阿妈啊，这接的什么人啊。
—
红色计程车停在了骆克道的街角，车上下来一位戴墨镜的男人。
还有不一样的是，阿泰手上多了个巴掌大的褐色布袋，布袋用粗麻绳系着口，摸起来硬邦邦的。他把布袋攥在手心，借着脑海里司机含糊的路线指示，转身拐进了一片纵横交错的暗巷。
这巷口实在太多，岔路像蜘蛛网似的铺开，司机只凭着记忆说了几句左拐右拐，没说走到哪条道该左拐，哪条道该右拐。
阿泰走到一个岔路口，左边的巷子更深，尽头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往前的巷子又越来越窄。他站在原地犹豫的时候，三弦琴的琴声混着京胡的调子从巷口漫出来，中间还裹着一道清冽的男音，一句句唱着：“春日暖，柳丝长，小乔流水绕村庄。渔家女，浣衣裳，歌声飘过芦苇荡……”
他顿了一步，拿着手上褐色布袋里的东西敲了敲大腿处，而后果断转身往反方向走。
婉转的曲声越来越高调。
阿泰走到一扇挂着“苑卉曲艺社”木牌的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号的数字虽有些模糊，但和纸条上写的地址分毫不差。
屋里的调子一转，唱腔陡然清亮起来。阿泰闻声转过头，目光穿过铁门框看到了正在唱曲的老人。
他穿件浅色的长袖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中间，腰间系着条黑色皮带，下身是深色的长裤，熨得平整。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没什么碎发。他站在夹着词本的支架前，大概是跟着调子走，身子微微晃动着。
旁边的木椅子上坐着几位老人，拨弦弄曲作伴奏。
一曲终了，京胡的调子跟着渐渐轻了下去。
阿泰静静站在门前，听着老人唱完一曲，随即按下了门铃。
老人闻声回过头，看到门前站着一位戴墨镜的男人，他问了句：“谁啊？”
阿泰胳膊一抬，布袋里的枪口对准前方，手指扣动扳机，一声“噗”的闷响，子弹不偏不倚打在老人胸口处。老人浑身一挺，像被钉住定在原地，眼睛圆睁着，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第二声闷响紧接着响起，这一枪阿泰故意打偏了。老人的身体晃了晃，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阿泰后退几步，转身离开了曲艺社。
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红蓝交替的警灯照亮了小巷。几名警察迅速从警车上跳下，动作麻利地拉起警戒线。
夜色漫过街道边的骑楼。阿泰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单手插在口袋，目光紧紧盯着拐角的路口，他刚从那边脱身。按照事先的约定司机应该快到了。这条道车辆来往不多，算是接头的好地方。
开红色计程车的大叔正在往前溜，前方五十米处，警察开始挥手驱散路边围观的路人，对着停在附近的车辆做着 “快走” 的手势。
大叔咂咂嘴，想再往前开点到路口右拐，可前头那辆黑色轿车一脚刹车停在路中间，不走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半分钟，终于按捺不住，将半个脑袋伸出车窗冲着黑车后座喊：“喂！你走不走啊？后面都堵上了！”
黑车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张不耐烦的脸：“你搞什么啊？没看见前面封路了？要不然你飞过去？”
“那你倒是往前再开点啊……”
大叔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位中等身材的警察拿着对讲机放在嘴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便朝这边走来。
大叔见状默默地将探出窗外的脑袋缩了回来，双手紧握着方向盘。
阿Sir并没有直接找上他，而是先走到前面的黑色车辆旁，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黑车司机不情不愿地摇下车窗，递出证件。阿Sir接过证件看了看，又跟黑车司机说了几句，才转身朝计程车走来。
他走到车窗前，停下脚步，目光扫了一眼车内。“出示一下证件。”
大叔从驾驶座旁的储物格里翻出驾驶证和行驶证，双手递了过去。阿Sir接过证件，仔细看了一眼，眉头微挑：“刚拿的驾驶证？”他抬眼打量着这辆红色计程车，一看就开了有一段时间了。
“嗯，买来的二手计程车，证是刚过户办下来的。”大叔语气自然。
“前面出了案情，这条路临时管控，你只能往右绕路了。”阿Sir把证件递还给大叔。
“欸，好嘞好嘞。”大叔赶紧应声，接过证件放回储物格，挂挡打方向盘，趁着旁边刚好有空出的半米空隙，小心翼翼地绕开黑车往右拐。
出于职业的敏感，阿Sir并没有真的放过他。他拿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注意，车牌为KX3816的红色计程车上的计程表没关，车上却没接到人，形迹可疑，调查一下他今天接过什么人。”
阿泰看到熟悉的红色计程车慢慢开过来，经过他身边并没有减速，反而加速往前开去。车灯照亮了他的脸，片刻后又归于黑暗，他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查看四周，不远处停在路边的货车后面站着个陌生的男人，夜色中不确定是不是正盯着自己这边。
阿泰反应过来，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表现的样子像是等车等的不耐烦了，然后朝着和计程车行驶的相反方向走了。
他一直继续往前走，怕身后有人跟着，到了与谢斐道交界的路口，选择往左拐进了一条横街。他看到路边有立着的电话亭，仔细看了几秒，又看到了需要插卡的卡槽，看来是用不了。
他脚步未停，走进一条窄路，这里没有路灯，只有两侧楼房窗户里漏出的零星光线，勉勉强强看清脚下的路。这种情况下，身后即使有人跟着也很容易被甩掉。
横街尽头是片老旧的居民楼，阿泰七拐八拐从楼群中间复杂的通道穿过去，穿过居民楼，眼前出现一条窄路。身后早就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了，他皱着眉左右看了看，自己光顾着甩开别人了，这走哪去了？
—
夜色中只剩下几盏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拐角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男人疯了似的冲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赤着双脚，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给我把她抓回来！敢咬我的手，等抓回来就把她的舌头割了！”落在最后面的男人捂着流血的手背，痛的整张脸扭曲变形，嘴角狰狞地咧着。
阿滢已经哭到崩溃，嗓子嘶哑，根本不敢回头看，却还是拼尽全力喊着：“救命啊！救命！”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怎么跑得过一群成年男人？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种即将被抓到的恐惧像藤蔓，从脚底一路缠上喉咙，让她喘不上气。心脏狂跳，像要从嗓子眼冲破一般。
耳边全是他们粗重的呼吸和喘气声，被无限放大后钻进脑子里。
“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等抓住你有你好受的！”
那些声音黏糊糊的，恶心。她甚至在想，不如现在就冲上路边的墙壁撞死，死了也比被这些人抓住强。只剩下双腿有求生的意识机械地往前迈。
就在女孩连最后一丝力气都快要耗尽的时候，路口的阴影里突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阿滢双眼含泪，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晃动的光晕，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分不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凭着本能踉跄着扑过去，拉住男人的手臂，“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爸爸有钱，我可以给你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求你了！”
阿泰刚从小巷里绕出来，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到胳膊上一热，两只不大的手紧紧抓住了自己。他浑身一僵，下意识低头看去，一张哭花了的脸猝不及防闯入眼中。
女孩因为脱力和后怕，身体止不住地抖，连带着抓着他胳膊的手也在轻轻哆嗦。
阿泰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和骂骂咧咧的脚步声，回头时正撞见四个男人围了上来。
阿滢吓得浑身发抖，纯粹是出于害怕，往阿泰身后缩了缩。
四个男人打量着阿泰，他身形挺拔，站在路灯下看不清表情，沉稳的站姿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场。
几人相互使了眼色，觉得这人有点难对付，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哥们，这没你的事，赶紧走。我们只是想带你身后的女孩走，跟你没关系，别自找麻烦。”
阿泰侧过头，目光落在身侧的女孩身上。路灯的光晕打在她脸上，能看到布满泪痕的脸，下巴一抽一抽的，肩膀也跟着微微起伏。
“你愿意和他们走？”
她拼命摇头，带着哭腔喊：“不要。我不认识他们，别让他们抓我走……他们是坏人！”
阿泰沉默了几秒，突然开口，“那我也是坏人呢？”
话音刚落，阿泰就看到女孩哭到一抽一抽的动作僵住了，也可以说是完全被吓得不动了。
他也是坏人怎么办？这实在是超出她的思考范围。她天真地以为遇到坏人只要向别人求助，就一定会遇到好人把自己解救出来。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总有英雄在危难时刻出现救美。
可眼前的男人，她什么都不清楚。他从黑暗里走出来，穿着深色的衣服，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他的站姿很稳，面对那几个混蛋男人也没露怯。可现在这份沉稳在她看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危险。
他可能也和他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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