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林祈安回家,他们站在巷口。
他唇色极淡,笑意却还吊着:“瞧见没,我说过有办法。”
岑夙盯着他发白的面色,眉心一蹙:“你强行逆护残魂,伤得太重了。”
“过段时间就好了。”他不甚在意,“走吧,回客栈。今天累了……靠过来。”
岑夙走过去拽着他的衣服,眨眼间就到了客栈房间里。
客栈房间里,昏黄的灯火摇摇晃晃,祁瑾坐在床榻边,靠着床柱,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上鬼纹已褪得干干净净,苍白得不似活物。
岑夙静静与他对视,半晌才开口:“没想到,你也会有怜悯心。”
祁瑾捉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她的皮肤:“我是鬼,没有怜悯心。只是那孩子……思念父亲,不顾一切。我懂。”
片刻后,他手一松,整个人顺势往后一倒,靠在床榻边缘,气息薄得几不可闻。
岑夙去扶他。祁瑾却在半昏沉间,喃喃低语:“真想……再见他一面。”
岑夙将他半个身子撑住。祁瑾的额发散落,垂下来遮住眼,呼吸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散。
“祁瑾。”她低声唤了一句。
他没应声,只在昏沉里伸手去抓,指尖无力地勾住她的衣袖:“阿父……”
岑夙替他理好额发。
祁瑾在昏睡中,眉头却紧皱,唇间不时溢出含混不清的字句。
她看着他苍白的面色,鬼纹褪尽,竟比常人还要脆弱。指尖按上去时,皮肤冰凉,像随时可能消散。
岑夙不由自主地替他拭去额头的冷汗。
烛火映着他眉眼,汗水被她一点点擦去,他的呼吸仍旧紊乱,仿佛在梦魇里挣扎。下一瞬,他忽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阿父……”他喃喃低语。
岑夙指尖一颤。心底忽然掠过方才恶鬼散去前的狰狞嘶吼——
“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明知道斗不过我,还要挡在你前头,结果被我一口吞了!”
她呼吸微滞,手心渐渐发冷。
父亲。
那个字眼在她心中从来不是依靠,而是血海深仇。
……
启运城。
岑夙穿过长廊,今天是她十岁生辰,她穿着淡青色的练功服走在雪景中。
她的脸型清瘦,颧骨微微凸出,唇色淡得几近透明。因常年饿着,肌肤苍白得不像血肉,倒衬得那双眼尤为深黑。目光冷静、专注,带着一点不合年纪的寂寞。
每年今天她都要去小祠堂祭拜从未谋面的生母,旁人眼里,那不是“难产”,而是“以命换了一个不可多得的继承人”。族中之人都觉得这是荣耀:捉鬼世家要传承,总有人付出代价。岑夙的母亲正是以死亡,铺开了这条路。
“娘。”她轻声开口,额头一点一点叩在地面。长久的冷香、无数次的祭拜,早让她懂得了规矩,却没学会如何去想念,“女儿……一切都好,勿念。”
她不知道母亲的笑容,不知道母亲的声音,也没有一丝真实的记忆。她只知道,今日她十岁,该一如往年独自来此,叩头,焚香。
小祠堂极冷,石阶上积了薄雪,炉中香火断续。母亲的灵牌就静静立在最里头,孤零零一块,被前后左右的空位簇拥着。那不是荣耀,而是某种意味不明的寂寞。
岑夙仰起头,望着牌位上寥寥几笔的名字。
雪落得更密。长廊外,远远传来孩童的笑闹声,那是族中别的孩子们的嬉戏。只有她独自跪在冷寂的祠堂里,像一块冰一样。
忽然,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是岑烛。
他眼神却冷冷俯视着她。像往常一样,没有一句安慰或关心。
“磕过了?”他淡淡开口。
岑夙面无表情道:“是,父亲。”
他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对着她的手臂踢了一脚:“你娘死得值。若不是她,你能坐在这里?记住,你是我岑家的继承人,不是寻常孩子。想娘亲有什么用?你若真孝顺,就该练得更狠、更强。你强,才算她没白死。”
岑夙昨日饿了一整天,如今四肢都在不受控地发颤,眼前黑了一瞬,她被踢到在地上,又生不出力气爬起来。
地面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直直钻进骨头里,她手掌撑着冰冷的石阶,掌心磨破,却没发出一点声响。
岑铸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怜悯。
“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想继承岑家?”他声音沉冷,“废物!”
话音一落,靴尖再一次踢在她小腿上。
岑夙的身体被震得一颤,却只是泄愤般咬紧牙关。
她知道,若是叫出声,若是哭喊,只会换来更狠的鞭挞。
祠堂的烛火摇晃了一下,母亲的灵牌仍静静立在最深处,冷冷注视着这一幕。
岑夙仿佛能透过那寥寥几笔的名字,感受到母亲沉默的注视。
终于,她费力撑着膝盖,一点一点直起身,双肩僵硬,用尽全身的气力才不至于再次倒下。
小小年纪的她,眼底却没有泪水,没有恨。
寒来暑往,岑夙每日经过这条长廊。冬雪覆瓦,春雨润阶,夏日蝉声聒耳,秋风卷叶入堂。
年复一年,她的脚步始终如一。
石阶被磨得发亮,朱柱漆色渐褪,而那个羸弱的孩童也在这无数次往返中渐渐抽高,眉眼间的稚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峻与锋芒。
十岁到十八岁,八年的时光,就在这一条长廊上被无声地丈量。等她再抬起头时,已是冷眉冷眼的少女。
她仍旧走着,未曾停歇。
岑家有规定,选定继承人后,继承人年满十八就必须继任家主。
岑夙身着新制的家主法衣走在廊中,她刚刚祭拜完母亲。今年,岑烛没空来羞辱她,忙着在祠堂内大摆威风。
这衣并非寻常的长衣,而是由家中专门的缝衣匠,在一个月前便开始量体裁制,三十日昼夜,线以朱砂浸染,针尖蘸黑犬之血,每一针都诵咒入纹。衣料为玄纱,质地轻薄,却能摄阴拒煞。衣襟绣有鎏金纹路,勾勒鬼面与莲纹,象征驱逐幽冥、镇守门户。袖口内衬锁灵银丝,行走之间,微不可察的铃声随之震动,能扰乱邪祟。
腰间的佩剑,是族老亲自从祖祠中取出的“摄魂”。这剑自历代家主手中传承,每一任执掌者只可在继任大典时佩带。剑鞘上缠绕着古老的驱鬼符绳,剑柄处嵌一颗紫黑色的魂石,剑未出鞘,已自带森寒之气。
当岑夙着这身衣袍、佩上此剑,从长廊一步一步走向宗祠时,廊下的宫灯齐齐摇曳,火光映照在她冷峻的面容上,仿佛连空气都压下了一层肃杀的阴影。
岑家极少如此铺张,唯有新任家主继位,才会广邀四方宾客。今夜,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捉鬼世家齐至,亦有江湖散修、地方官员前来观礼。长席列在廊侧,酒盏盈满,宾客低声交谈。
“听说岑家这代继任者天资非凡,自幼便能引灵入阵。”
“她母亲当年以命换子,如今看来也值了。”
低声的议论声,在灯火与檀香之间交织,带着艳羡、惊叹,甚至隐隐的窥探。
岑夙的脚步声在长阶上回荡。她身姿笔直,法衣随步伐轻轻拂动,银丝暗响如同镇魂的铃音。所有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仿佛在看一件珍稀而锋利的器物。
宗族长老高坐于首席,眼神满意而冷峻,缓缓开口:“今夜,岑家新任家主岑夙,将在此继位,镇守门户,护佑万民。”
随着这句话落下,鼓声沉沉响起。两侧侍从合力推开宗祠厚重的石门,里面一排排历代家主灵位在烛火下显现,肃然如同森冷的目光。
岑夙抬步入内叩首。火光映在她的眼底,却未能融化一丝冷意。
祠外宾客齐齐起身,远远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有人眼含敬畏,有人带着笑意。
岑夙心里清楚,这一切的隆重,不是为了她这个人。她只是岑家最锋利的刃,最昂贵的筹码。今夜的宾客,不是在祝贺她,而是在检视她。
她立在那无数灵位之前,静静俯身行礼,指尖握着剑柄,骨节泛白。冷风自殿门灌入,她的眼神亦比风更冷。
大典礼毕,鼓声渐止,宾客们转去大殿陆续落座。酒菜香气氤氲,金樽相击,场面热闹非凡。可在这片喧闹中,所有视线仍旧落在岑夙身上。
“家主,请上座。”长老抬手,示意她步入高台正中。
她行至席间,举止从容,丝毫没有十七八少女应有的青涩。
几位旁族世家的家主对视一眼,笑声中带着几分试探:“不愧是岑家天才。如此年纪,便有这份镇定。”
“是啊,如此人才,当真百年难遇。若有机会,真想见识见识岑家术法。”
话音未落,宗族长老已点头示意:“既然诸位想看,就让夙儿展示一番。”
岑夙神色未变,只是目光垂下,指尖在衣袖下收紧。她明白,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长老一声令下:“请示本家术法。”
只见她掌心浮起一道符纹,与寻常不同——那并非岑家代代相传的符录,而是极锋锐的线,黑白交错,像被长夜与白昼撕裂。符光骤亮,飞行数十尺转瞬扩散开去。
“嗡——”
整座正殿祭台霎时覆上一层白霜,寒气四面铺开。只是寒意未至肌肤,众人已觉背脊生疼。下一瞬,白霜竟开裂,裂缝细直笔直,犹如无数锋刃同时划开,裂痕之中浮出细若发丝的光。那光凌厉,直逼魂魄。
殿中寂然。
有人忍不住低呼:“这是……剑意?”
“非也。”另一位世家长老瞳孔骤缩,压低声音,“这是以灵息化锋,斩魄入骨……她把岑家驱鬼术与剑意糅合,另开一径!”
果然,随着霜痕蔓延,连在座之人都感到魂魄被锋锐逼迫,仿佛只要轻轻一动,整个人都会被那无形的裂痕切开。
岑夙却神色冷静。她双指一扣,符纹骤然收束,所有裂痕倏地闭合。石祭台瞬间恢复原样,只余冰霜遍布。
这术既镇鬼,亦能斩魂。若用于战场,哪怕是厉鬼,也会被瞬息锁魂,难以逃脱。
一时间,殿中议论纷起。
“年仅十八,竟能自创此等术法……”
“堪比历代家主中最强的一脉!”
“果然是天才!”
鼓声在殿宇中渐渐收束,檀香缭绕,宾客们仍在低声交谈,眼中带着炽热的光。
岑夙躬身行礼,转身退下。她的背影笔直冷峻,玄纱法衣拖曳过石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廊外夜幕沉沉。她独自走出大殿,背后仍是满堂的喝彩与称颂,可一出殿门,那些声浪全被隔绝在门后。
天地只余一片冷寂。
她垂眸望着手心,那里空无一物,却仿佛仍残留着方才符纹逼出的锋锐之意。那不是荣耀,而是伤痕。
雪花飘落,覆在她肩头,很快融成冷水。她缓缓抬起眼,神色冷淡无波,仿佛方才那震撼群宾的惊世之术,只是她日复一日走过的长廊、跪过的小祠堂、挨过的一次次鞭挞的延续。
她是岑家新任的家主。
是被举在众目之下的刀。
——而刀锋之下,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是怎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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