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静言秘密陪同祝钦云在先皇后的寝宫毓德殿。
她紧张地等待着杨绪,问荷青道:“没有发现吧?”
荷青道:“娘娘宽心,陛下和严大人是否离心,全在今夜。”
她扶着孕肚,心思混乱的点点头。
“对了娘娘,今日救下那丫头仿佛有些疯病,神志一会儿清楚,一会儿不清楚,娘娘要留她在凤仪殿吗?”
“我原是想着,能翻墙出宫的是个人才,原来脑子不清楚,不堪大用。”
她沉沉叹了口气。
一时又有宫女来报:“禀娘娘,大夫到了。”
毓德殿内室,光线很是昏暗。祝钦云平趴在床上,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强撑着转了个身,换一个舒服些的姿势。
杨绪看见了,却始终低着头,银针缓缓转进后心大椎穴,泛起涟漪般地来回抖动。
他沉默不语,又依次将针扎入灵台、至阳诸穴,每一针落下,都似格外精准,祝钦云喉间溢出闷哼。
半刻后,施针已毕。杨绪替他穿好衣物,重新将他翻转过来,只道:“太医院没人敢对朕说实话,朕这咯血之症......”
他看杨绪一眼,没再说下去。
杨绪暂未回话,只又执起皇帝手腕,三指搭在寸关尺脉位,静静摁了片刻。
“陛下恕罪,”他跪下道,“医家有言,病疾不可轻断。臣家传一法,可佐断此疾。”
“都到这个地步了,什么法子,说吧。”
“陛下可知灵鼠诊疾术?”
祝钦云眼神蓦地一惊。
杨绪从木匣中取出一只叽叽作叫的小白鼠,眼珠红如玛瑙,说道:“此小兽可嗅人脏腑,有无恶疾,终须此断。”
祝钦云武将出身,倒不慎在意这些。他略点点头,杨绪便将他衣物敞开,将白鼠轻轻放于其上。
那小鼠到处游走,在心肺之处停下,弓起脊背,原处自旋,粉红鼻尖急促翕动,发出幼崽般的呜咽。
它的前爪已开始抓挠祝钦云的皮肤,杨绪将其取下,淡淡道:“灵鼠所触之处,正是毒气郁结之所。”
祝钦云问:“是什么病?”
杨绪叩了个头,神色淡漠:“此症非时气燥热,非外感风寒,亦非寻常痨病。陛下肺腑中有恶物盘踞,如虫噬木,如蚁蛀堤,已入膏肓。”
“你说什么,”他目光惊惧,灯光下,面色黑沉得仿若上古编钟。
“陛下节哀,依草民所见,难撑半年。”
祝钦云猛然起身,将床幔上的黄巾扯得一晃,指着他骂道:“太医院前日还说朕只是寻常肺疾,你竟敢......”
杨绪一点不怕,抬头与他对视,道:“陛下心里清楚,不是吗?”
他冷静下来,指着杨绪绷紧的手指忽而颤抖了下,眼神颓势了下来。
寝殿外,静言紧张地捏着手。半刻后,杨绪拎着药箱出来,对她道:“叫你进去。”
静言点点头,给荷青使了个眼色,自己方入了寝殿。
荷青对杨绪道:“先生随我来。”
寝殿中,静言看着祝钦云,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过去。
她袖中放着匕首,有那么一刻,她很想趁着此刻虚弱的光影,一刀结果了他。
然而,静言终究没有这样做。她安静地在床边跪下,像往常一样,将头凑近他,低声唤道:“陛下。”
祝钦云睁开眼,缓缓道:“朕恐怕要死了。”
她握紧他的手,心里多么渴望这是个真确的消息,声音颤抖道:“陛下......”
低头的一瞬,眼泪便挤了出来。
“朕的日子不多了,”他把头转过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言很想嘴上安慰几句,但她心中巴不得他去死,且此刻祝钦云亦听不进什么劝慰,便只是跪在原地,不停地哭。
终于,她憋出一句:“太子怎么办,臣妾怎么办?陛下,臣妾...臣妾舍不得您。”
祝钦云转身过来,愣愣道:“朕想皇后了。”
静言止住哭声,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
“皇后就是死在这张床上,她喘不过气来,朕也是。”
静言擦擦眼泪,心想:“要真是如此,也是报应。”
嘴上却道:“在臣妾心里,陛下和娘娘一般重要。”
他终于满眼含泪,侧眼看她的时候一股股流了下来。
“朕当初,”他哽咽着说,“本不想叫你父亲死......”
静言一愣,握着他的手僵住了。
“朕心里知道,谁是好人。可是很多事,朕也有朕的无奈。”
静言目光偶然坚毅了起来,却只是一瞬,又那样温柔下去。
“是吗,”她含泪笑笑,“陛下,臣妾早就不想了。”
他转身握住她的手,推开床边的机关暗盒,从中取出一块玄铁,放到静言手中,哑声道:“朕生病的消息不能传出去,替朕杀了他。”
静言手抖着接过,沉沉地点头。
出殿后,她派人悄悄将祝钦云挪到颐政殿暖阁,自己看着那神捕司兵符,陷入了沉思。
外面的大夫替皇帝看病,自然是不能活的。
现在一切还不能定,她已把杨绪放到一个容易找到的去处,她自要验证如若自己不派人去杀,还会不会有人去。
如若没有,便做实了祝钦云全然不想叫严忍冬得知自己病危之况,她也才能确信,一场真正的倒严行动开始了。
神捕司那边不得不应付,若要杀人,那便杀个有用的。
很快,跟踪静堂的眼线死于非命,尸身不翼而飞。
很快,杨记药铺关门查封,这个人好像从此消失在京城。
严忍冬收到了手下的噩耗,正自去查。静言坐在凤仪殿中等了几天,终是没有收到杨绪被他人暗杀的消息。
她想,这个离间计或许起效了,自己只要加一把火,拖住祝钦云的病状,或许半年内,严忍冬便会迎来掘墓之日。
陶然和静堂回京后,钟辞章因为应天府巡抚的弹劾被着降为户部侍郎,陶然升任户部尚书,权掌户部。
陶母的诰命已于月前下封,一家人喜迎新事,官运亨通。
陶然向皇帝呈报了『户部题报天下田制改革事宜本』,祝钦云突然下了死命,务必于三月之内筹填国库。陶然原想缓缓图之,不欲行铁腕之政,然而皇命难为,祝钦云一改往日从容之态,迫得他不得不退。
十日后,腊月寒雪,一道明黄的圣旨传到了应天巡抚周文渊的手上,尚在杭州的何督与其同跪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临御天下,夙夜孜孜,惟愿民生康阜,社稷安宁。
然近闻杭州诸府,豪绅结党,蠹国害民。虽经户部彻查,然其行径诡谲,虚实难辨。为肃纲纪,安黎庶,着令:
无论田亩有无隐匿,应天府所属乡绅,一经查实,概抄没家产,籍没田宅。其阖家人口,概牵至京郊茂陵。敢有私藏财物、抗拒不遵者,立斩不赦!
钦此!”
“臣,领旨谢恩,”周文渊接过,手指有些微微发颤。
何督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淡然道:“周大人,那些勾结胥吏,私吞盐引,把持漕运的文书也不必看了,搜集了一整月,也是白搜集,都是上头一句话的事。”
周文渊不语,抬头去看何督。
他似是习惯了,只道:“圣意难违。明日卯时,先拿周大人看不惯的开刀吧。”
卯正三刻,火把将孙大富的府邸照得亮如白昼。官兵们踹开雕花木门,将嘶吼的官家按倒在地,满院男女老少的哭喊声在庭院回荡。
此举如瘟疫般蔓延。
第三日,萧山县上百人举新朝法典拦住何督的车马,叫嚣道:“朝廷无凭无据抄没良民,新朝律令不夺民产,这是要自己打脸,寒天下人的心吗!”
语未罢,各人手中的瓜果蔬菜便如利箭般砸了上来,人群惊了何督的车马,那马不受控地向前奔去,直至撞了连片的摊贩,方才倒地停下来。
一壮汉上来,撸起袖子便要打他,嘴里怒骂道:“贫民的命是命,咱们有钱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叫我们让就得让,凭什么?”
他一把抓起何督的衣领,何督心里紧张,嘴上却道:“你你你...你别不识好歹,你们瞒报田产,这是欺君之罪!你们欺君在前,原是可以灭九族的!”
又道:“贪这么些年,福也享够了!我可告诉你,要不是咱们大人存了慈心,你们就不是举家迁去茂陵,而是男丁发配三千里外卫所充军,女眷入浣衣局为奴,现在已经够好了!”
这话说的实在不得人心,几人抡起木棍上来就是打,直把他揍得鼻青脸肿,周文渊才带官兵匆匆赶来,收拾了这些闹事者。
“你们干什么!”他怒道,“这是朝廷命官,你们想造反吗!”
众人不言。
周文渊道:“抗旨者同罪!谁敢反,今日就试试看!”
当晚,杭州城外的神庙里,十几个乡绅围着火堆,等待着囚车刚过,便蒙面去劫。
周文渊的密信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陶然已半月未曾回家,户部烛火通明,一众人等都在值宿,皇帝已然睡下,司礼监的密信送不进颐政殿,便又转手到户部。
江南原是富庶之地,此刻因为抄没人心惶惶,同僚上来探寻,他便把信传予他们,自己道:“江南佃农本无大困,如今抄没乡绅,既是缓了土地兼并,却也断了雇农耕作,兴修水利的维常。”
同僚道:“是啊大人,此举若是长久推行,恐生民变。”
陶然点头:“抑制兼并而不废富民,谨法而为方是常道。”
又道:“罢了,既做了,不如做绝了,抄一半留一半,国库也没填上,倒是两边开罪。”
他把密信折好,对手下道:“你去颐政殿守着,陛下醒了便来回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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