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街道空寂无人，林间寒霜未散，石阶碧苔横生，镜尘忍不住斜眼瞥向箕星的唇，那一双轮廓分明的薄唇少有血色，往日看去只觉得薄唇之人皆薄情，如今情思日深，他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收到箕星问询的眼神，他才羞赧地别开目光。
若知道自己痴心妄想至此，那人大抵只会觉得厌恶吧。
照理说孟婆殿有箕星坐镇，镜尘本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奈何前日梦境频频出现在他脑海中，二人已在殿中坐了一个时辰，镜尘连一眼都不敢往箕星那边看。
在冥界这大半年中，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也遇见过形形色色的鬼，对孟婆殿掌勺一职的看法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从前惩治有恶行的鬼魂时可以说是毫不手软，睚眦必较，如今他更愿意给好人一点奖赏，给小奸小恶之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箕星阅人无数，有时候一口咬定一个人不作好，镜尘总说再看看。
结果十有**，都如箕星所料，镜尘不以为意，只说箕星识人再准，百人里未必没有一二错判的，再给个机会总是没错的。
一个早上下来，他不过罚了寥寥数人。
箕星皱眉，“你处事宽仁，却未必有人感谢你。”
“这世上大奸大恶的都是少数，多数恶人也许未必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镜尘思忖道，“在孟婆殿内稍有行差踏错，来世的命数就因此折损，会不会太严苛了？”
“你如此行事，冒犯造次者也就愈发得多，”箕星沉声道，“有句话你应当听过，没有霹雳手段，莫行菩萨心肠。”
“或许你说的对。”
“但是你不打算改。”
“是。”
哺时已至，最后一批新魂也被送至孟婆殿。
新魂们稀稀落落地站成一排，人群里一人左顾右盼，似是等得不耐烦了。
虽已来到冥界大半个年头，镜尘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在凡间陷害他偷窃牛耳笔的人。
“你打算怎么办？”箕星伸手轻叩桌面，“对面可算得上是你的仇家了。”
镜尘心神俱震，当年被诬陷却无法自证的冤屈，被褫夺科举资格的绝望，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抚平起伏的心绪，他静静道，“如今我一切安好，已不若在凡间时那般恨他，若他向我道歉，我给他一个机会又何妨。”
镜尘从偏殿出来，走到那人身前。
“竟是你……”那人见了他，十分讶异，“你在此处……”
“我是此处鬼差。”
那人惊疑稍定，吞吞吐吐道，“这么说，你也死了？”
镜尘落寞道，“是啊，被你陷害后，我得了失心疯，不久便死了。”
这段经历说起来不过寥寥数字，其间辛酸又有谁人能懂。
那人吓得退了一步，“我也是被人唆使，一时鬼迷心窍才会陷害于你，我给你赔个不是，还请……还请你不要与我计较。”
“你为何要陷害于我？”
“……你可听过树大招风？自然是有心人觉得你挡了他的道……我不过是受人摆布……”
镜尘苦笑，“你不过是嫉恨我，于是顺水推舟，将我从悬崖上推了下去，是也不是？”
那人忽然伸手去掌自己的嘴，“是我糊涂，是我糊涂，还请你放我一条生路……”
镜尘在他面前放下一碗热汤，“这是忘魂汤，你趁热把它喝了吧。”
他不愿再搭理那人，独自回了偏殿。
谁知他刚走入偏殿，那人忽然对着地面啐了一口，恨恨道，
“哼，贼永远都是贼，要不是老子今天落在你手里——”
那人的叫骂之声猝然而止，殿中铁爪已然落下，他被禁锢在原地，箕星端起一碗混沌汤，往他嘴里灌去。
暮色四合，阴云如疫病一般迅速侵占了天空的每个角落，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凄厉的惨叫。
骤雨落下，天地之间被洗刷一新。
自从接手了渡魂一事，镜尘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熟识的各位鬼魂身上，他在棋痴摊前徘徊不去，搅得棋痴不胜其烦。
“我觉得你对我说了谎，你既然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精进棋艺，必然是败过的。”
“你倒是猜对了，”棋痴徐徐说道，“我确实败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三百年前，有个路过忘川的青年人，赢了我三目半……后来我见过那人的转世，可惜不会下棋。”
“既然此后的三百年间独孤求败，为何不去转世投胎呢？”
棋痴失笑，“我长留此间就是为了精进棋艺，一入轮回万事皆空，我怎么可能会去投胎？”
镜尘百无聊赖，决定去酆都转转，或许可以去乞食者聚集之处碰碰运气。他路过阎王殿前，被一位阴律司的鬼差叫住了，
“这位小兄弟，听说你在寻找愿意转世的魂魄？”
“没错，兄台可是有什么线索？”
“线索谈不上，我们阎王殿最近遇上一个大麻烦，那鬼生前是个老童生，屡试不第，死后又死活非要考鬼差，这回没考上，每天都死乞白赖地跑来要求重考，我们不理会，他便号称要举报考官徇私舞弊……我在阎王殿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遇到哭着喊着非要做鬼差的，别的不说，小兄弟你要是有本事把他渡了，我们阴律司一定把你奉为上宾。”
“他人呢?我去会会他。”
“你打算怎么办？”
镜尘想了想，“我去跟风神殿下打个招呼，让他做上几天临时鬼差，说不定他发现做鬼差没什么意思，也就愿意去投胎了。”
“你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回头他来了，我让他到孟婆殿找你。”
“好说。”
镜尘传音给箕星，箕星表示可以让那老童生在孟婆殿待上一阵子，顺便给孟姐姐放个假。
镜尘在孟婆殿等候多时，临近傍晚，终于有个壮年男子前来应召。
男子见了镜尘恭敬一揖，“在下吕秀生，蒙大人不弃，特来做一名临时鬼差。”
镜尘皱眉，“说话别文绉绉的，我也不是什么大人，过来，我跟你说说你的差事。”
“好嘞。”
吕秀生亦步亦趋地跟在镜尘身后，乐滋滋地看着孟婆殿里他没见过的新鲜事物，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碰碰那个。
“你的任务就是把我准备好的汤依次让新魂喝下，若是有人不听话，你便放下铁爪，将忘魂汤灌下去。”
“就这么简单？”
“对，每日事毕你把大殿洒扫一下，就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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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仇人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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