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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将军帐下之魂

季桓被带离了马厩,却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被安置在主帐不远处的一顶小帐篷里。帐篷不大,仅能容下一张铺着干草和一张薄席的木榻,以及一方案几。案几上,一盏陶制的油灯静静地燃着,灯芯草燎过豆油,散发出一股并不好闻的油烟味,却也驱散了帐内的阴冷和黑暗。

与马厩的污秽潮湿相比,这里已是天堂。

一名沉默的亲兵送来了一盆热水和一套干净的麻布深衣。季桓脱下那身早已僵硬的俘虏服,用热毛巾用力擦拭着身体。热水滑过皮肤,带走了污垢,也唤醒了身体的知觉。他看到自己胸前清晰的肋骨,和手臂上因为缺乏锻炼而显得过分纤细的肌肉线条。这是一具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轻而孱弱的陌生躯体。而他的灵魂,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数据集合,正寄居其中。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身为“魂”的疏离感。他是一个幽灵,一个不该存在的变量,此刻正附着在一具无名之辈的身体里,试图在历史的齿轮间,寻找一个能让自己不被碾碎的缝隙。

换上干净的衣服,他盘腿坐在榻上,听着帐外属于军营的永恒噪音。他知道,吕布将他安置在这里是一种姿态。他不再是俘虏,而是“客”。一个没有名分、没有过去,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坐谈客”。他像一件刚被从泥土里刨出来的、用途不明的古怪青铜器,被它的新主人暂时放置在案头,以便随时拿起来把玩、审视。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吕布的首席谋士,陈宫,走了进来。

季桓立刻站起身。

与吕布那种野兽般纯粹的物理压迫感不同,陈宫带来的,是一种属于“文明”的压力。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儒衫,外面罩着一件皮甲,文武之道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他年岁在四十上下,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一丛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须。他的眼神不像吕布那样具有侵略性,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幽深,仿佛能将一切都吸进去。

史书上说,陈宫“性刚直烈”,是个极度骄傲、也极度有原则的东郡名士。他背叛曹操,正是因为曹操杀了边让等名士,触碰了他的底线。这样一个人,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来历不明、言行古怪的“妖人”?

陈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用一种属于士人平和而疏离的语气问道:“敢问足下名讳?”

季桓听懂了这句问话。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流利的汉代雅言。他索性伸出左手手掌,然后并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在掌心上,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

季桓。

陈宫的目光落在他书写的手势上,眼神微微一动。那笔顺,那间架,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后世楷书的利落与风骨,与时下流行的隶书或初生的章草都大相径庭。他看着那两个无形的字,口中缓缓念出:“季……桓……”他点了点头,似乎是将这个名字与眼前这个奇特的年轻人对应了起来,“将军有请。”

吕布的中军大帐,比季桓想象的要更加巨大和……务实。没有演义里描写的那些金碧辉煌,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属于战争的铁血气息。帐内地上铺着厚重的兽皮,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插满了代表两军势力的小旗。帐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用整张牛皮鞣制而成的兖州地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线标注着山川、河流与城池。兵器架上,方天画戟、强弓硬弩闪烁着冰冷的、饱饮过鲜血的光泽。

而吕布,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他换下了一身血污的铠甲,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襟口微敞,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古铜色胸膛。他似乎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为他那张俊美而凶悍的脸平添了几分野性的性感。他面前的案几上没有酒肉,只有一卷摊开的竹简和一方正在擦拭的青铜佩剑。

他没有看进来的季桓和陈宫,只是专注地用一块白布一遍遍地擦拭着剑身。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的专注和温柔,仿佛手中的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情人的肌肤。

季桓能感觉到,吕布身上那种具有实质性压迫感的强大气场充斥着大帐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都因此而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混杂着铁锈和荷尔蒙的浓雾。

“公台,坐。”吕布头也不抬地说道。

陈宫依言在左侧的席位上坐下。大帐内便只剩下季桓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他像一个闯入了神殿的祭品,等待着神祇的裁决。

终于,吕布放下了手中的剑。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案几,落在了季桓身上。

“曹操退兵十里,在濮阳城西扎下大营,与主城互为犄角之势。”吕布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公台之意,是趁其新败士气不稳,尽起大军,强攻其营。你呢?”

他看向季桓,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

这是一个考验。一个当着陈宫的面,对他的公开考验。

陈宫的目光也随之而来,平静,却带着压力。强攻敌营,是兵家正道。趁你病,要你命。他倒要看看,这个来历不明的“季桓”又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鬼话”来。

季桓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微微出汗。他躬身,走到巨大的牛皮地图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仔细地审视着地图上的每一条线条和标注。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强攻?历史上,吕布在濮阳之战中,正是因为无休止的强攻和拉锯,最终耗尽了兵力和粮草才被曹操拖垮。曹操的营寨,岂是那么好攻的?更何况,曹操本人就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军事家,他会料不到吕布的强攻?那座营寨必然是一个布满了陷阱的、引诱吕布去消耗实力的血肉磨坊。

他不能顺着陈宫的话说。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

他伸出手指,那是一根干净而修长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只手,与这个帐篷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手指没有指向曹操的大营,而是指向了濮阳西南方一条名为“沮水”的、并不起眼的河流。然后,他又沿着河流,指向了下游的一个几乎被忽略的小小城邑——定陶。

“这。”季桓开口了。因为紧张和长时间的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只能用最简单的、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单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粮。”

一个字。

陈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吕布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也微微前倾。他的目光像鹰隼一样,锁定了季桓的手指。

季桓见自己成功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心中稍定。他蘸了点案几上砚台里的墨,在地图上从定陶的位置画出了一条虚线,绕过曹操的正面防线,最终指向曹军大营的后方。

“断其粮道?”陈宫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讶。他当然知道粮道的重要性,但他不明白,为何季桓能如此笃定,曹操的粮草是从定陶转运而来。

季桓无法解释自己是从史书上看到的。他只能继续用“事实”来说话。他放下手,退后两步,对着吕布和陈宫再次躬身。然后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图上的那条虚线,最后做了一个“带路”的手势。

他不仅提出了“断粮道”的奇谋,他还要亲自去执行这个计划!

大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陈宫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智力上受到挑战的警惕。断粮道,是奇谋,是险招。一旦成功收益巨大;可一旦失败,派出去的部队必然全军覆没。他看着季桓那副文弱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能带领一支精锐骑兵在敌后穿插的将领。

而吕布的反应则更加直接。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沉闷却悦耳,像是雄狮在饭后满足的咆哮。他看着季桓,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灼热兴趣。

“好。”吕布只说了一个字。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缓缓走到季桓面前。他比季桓高出将近一个头,季桓只能仰视着他。

吕布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捏着他的下巴,而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之大,让季桓感觉自己的锁骨都快要碎裂。

“我给你一支骑兵,三百人。”吕布的脸离季桓很近。近到季桓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毛孔,能闻到他呼吸中带着属于肉食者的淡淡气息。“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曹操的粮仓,冒起黑烟。”

他的手,顺着季桓的肩膀滑到了他的后颈。那只布满厚茧的、属于战士的手,轻轻地捏住了季桓脆弱的脖颈。那动作带着一种亲昵和威胁交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做到了,你就是我帐下的谋主。”吕布的嘴唇几乎要贴到季桓的耳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私语,“做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只手微微收紧了。

季桓感到一阵窒息。不是因为那只手的力道,而是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那种混合了欣赏、**和绝对控制权的强大荷尔蒙。

他的身体在战栗,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他看着吕布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吕布笑了。他松开手,转身回到主位上,拿起那柄刚刚擦拭过的佩剑,随手扔给了身边的亲兵。

“高顺的陷阵营,拨三百骑给他。”他下达了命令,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宫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吕布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季桓一眼,那眼神里,有忧虑,有警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季桓知道,从他走进这顶大帐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这个寄居在将军帐下的异世之魂,要么就用一场辉煌的胜利,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要么就在这场豪赌中,连同这具孱弱的身体,一起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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