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八年前不同,长留王没有动弹。
这一次的流言,深深地钻进了他心中,是经年累月的毒疮溃破。情爱小事,天下危局。
素衣道子们神情各异,却更为肃然,一道道目光都投在长留王身上。
为什么,皇长子是独胎?
为什么,恶虹之兆突降长留?
为什么,天妃在两次有孕前后,都和万里鬼丹牵扯不断?
又是为什么,素衣天胎降世在即,却被生母一口口地吞噬?
要不是镜丞捅破此事,只怕素衣天心都化作补药了,长留上下还在犹疑不决——到那时候,万里清央仗剑而去,谁又能拦她?
这所有的疑问都被镜丞冰凉而轻柔的话语引爆了。
长留王道:“取剑来。”
镜丞笑了起来:“王上能斩得了我,让我神魂俱灭,可斩得断疑心吗?这些年来,他兄妹二人冰云殿的私语,王上不想看一看吗?”
他在镜中抬手,只见冰雾闪动,在镜面上飞快晕散,素衣长老立时护驾,却被长留王抬手阻止,苍白眼珠坚冷得如水银。
冰云殿的罗帐,在镜中拂动,一片凄寒水色。万里清央坐在榻上,尚未显怀,手抚长剑,剑光映得面色冰凉。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有怅然之色。
宫人送来安胎药,服侍她一口口喝下,告退后不久,琉璃镜里突然传来了万里鬼丹的声音。
“瘦成这样?长留人早就对你卸下戒心了,你又演给谁看?”
天妃默然无语。可万里鬼丹看着她抚剑,语气松动了些:“早该如此!安胎药不要间断,等胎儿成型了,素衣夺天心方自然会见效,到那时候,你运功熔了胎儿,便能修为大涨,一举跃入合道境界,我兄妹二人合力,这些年的辛苦也不算白费了。”
万里鬼丹大笑起来。
长留王握住剑柄的手猛然收紧。这样的景象,素衣天观上下虽衣暗生猜想,却无人敢信以为真。
为了得到素衣天心,世上竟会有这么恶毒的锥心手段,夫妻之情,母子之缘,皆可利用,对长留敲骨吸髓,莫过于此!
长留王死死盯着万里清央的反应。
万里清央道:“吸收天胎,必然还要一段时间。胎心消失,我的修为却还没恢复到全盛。你觉得长留会放过我?”
“我自会让你假死,派人接应你。只要离开风灵脉,长留的绝杀令,又能奈你何?”
万里清央面上浮出浅浅的笑,道:“兄长计划周全,就是不知道,为此筹划了多少年?我是第一次喝这安胎药吗?”
万里鬼丹意味深长道:“你我兄妹二人,总要有人替对方做决断的。你趁我昏迷,送我入句芒境时,不也是如此吗?清央,如何?”
万里清央道:“我知道了。”
这一瞬间,剑光冷冷地映照着她的眼睛,深海般的幽蓝,和镜外人惨白的双目相重合,发出毁蚌摧珠般的一声脆响——
砰!
琉璃镜被一剑斩翻,琉璃迸碎,长留王的面孔在其中无限地翻覆、破碎,他身后的素衣道子,也在镜中绵延千万里不绝,齐齐凝望着他。他身后有千万万人,其重如斯!
“凡敢图谋、毁伤素衣天心者,便是与整个长留为敌。凡有长风笼罩处,不死不休!”素衣长老道,“请王上下命,派出精锐,前往句芒境,诛杀万里鬼丹!”
长留王缓缓道:“战局吃紧,本王必不会放过他。”
“第二件事。请王上趁万里清央尚且虚弱,斩杀她,献祭于风灵脉,让素衣天心重归长留!”
长留王默然不语,一时间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只有飞絮零星飘来,在满地琉璃碎镜上,一沾而过。
“布阵吧。”
“是!”
风声肃杀,以长留王为首,众素衣道子衣袂摇曳如电光,沿着灵籁台山脊散布,竟充斥着军阵之气。也是在这时,他们用一种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望向峭壁。
一道银蓝冕服的身影,悬停在虚空中,静静和他们对望。
谢霓做了十七年太子,从不知道,自己这身冕服会如此不伦不类。
身世血脉、师门情谊、父母亲恩、所愿所求,这么多年所执着不舍的一切,如被一刀剖开,血淋淋的如此难堪。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必会承受整个素衣天观的怒火。
长留王疲惫的苍白色眼睛,更有千钧之重。
但天妃还在昏迷。能挡在她面前的人,只有他。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穿过不善的罡风,向长留王走去。
曾经他以为,自己学会御风的时候,父王就会展眉。但等他真的做到了,却已无人在意,一切都向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他永远也追赶不上。
方才,他并没有出手打破镜子。因为他知道,棋局已经布成,哪怕抹去镜丞的肉身,心毒依旧在素衣天观中蔓延,只是早晚而已。
直面盛怒中的长留王,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畏惧,只是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袖边的红莲。
砰!
风墙拔地而起,隔绝在父子之间。
长留王只是漠然道:“回去。”
谢霓道:“请父王给母亲一个醒来辩白的机会。”
长留王缓缓道:“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谢霓的眉心重重地跳动了一下,劈手从道子手中抢下一把长剑,横在手肘上,扬声道:“我是父王十七年来的太子!”
“十七年,”长留王道,“长留境内,两心相通时,方才有孕。我和万里清央近百年的夫妻,你却才生了十七年!”
谢霓道:“父王曾经满心盼我到来,如今却不能多等一刻。”
长留王脸庞抽搐起来,只厉声道:“百年就只结出这一刻的苦果,我就能甘心吗?!万里清央心狠如斯,而你,手提长剑,又想要做什么?”
谢霓一剑划在掌心,从血肉模糊中,生生剖出一点冰蓝来:“我不能眼看父王被雪练所欺,是这一颗痣,让母妃吸食小鸾,而非她蓄意所为。父王,这么多年,你眼看着她油尽灯枯,还不能信吗?到底是母食子,还是子食母?”
“油尽灯枯?她自生你之后,就一直如此,”长留王几乎阴冷道,任谁都能想到他会说出怎样的诛心之言,连长风都为之冻结,但那句话还是一字字吐了出来,“你岂不是食母的第一个孩子?”
刹那间谢霓胸腹剧震,几乎握不住长剑,直到手心的剧痛提醒他,他已死死拄着长剑,半跪在地。他满心怨恨,直想逼问长留王,这分明在脐带以外,又在骨血中盘旋的男人,为什么信也不彻底,疑也不敢疑?
那他到底强撑住最后一丝理智,慢慢道:“父王明知雪练搅局,也要如此吗?”
长留王微眯双目,语气终于和缓了一点:“你身上唯一像我的地方,就是不甘心。可这件事里,有无雪练,又有什么关系?没有雪练,他兄妹二人的种种欺瞒与算计,就不存在了吗?”
谢霓脑中忽有灵光一闪,那念头去得太快,让他来不及分辨,却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我能保住素衣天心,并为母妃明证。”谢霓道,“只要父王再带我见他们一面。父王难道要让这份不甘,和母妃一起泯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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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妃宫内外,已设重兵把守。
祈福的地宫里,素衣道子进进出出,法器接连运入,更森寒的阵法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出。连椒泥辛辣的香气,都阴沉得有如墓土。
谢霓并不过多地留意。天妃还沉睡在冰云殿里,这一次长留王不再强求她入住正殿了,罗帐飘飞,光华晕散,让她像是一场冰封中的瑰丽梦境,没有人能看穿她昔年所想。
谢霓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掠过一个奇异的念头。
长留王下令剖腹时,到底是怨恨她的欺骗,还是怕天素衣天心真的毁在她手中,一切再难转圜?
心局已成。单烽留下的红莲,用不上了。
他掌心伤可见骨,这才暴露出那点冰蓝。他缓缓走上前,伸手按向天妃的腹部,那衣裙却涌动起来。
——轰!
谢霓整个人都被狂风轰出,重重撞在桌案上,和前一次如出一辙,可谢鸾的残念似有了防备,还用风墙挡住了他的掌心。
谢霓微微地笑了:“我知道雪练别有所图,但我有办法,护住你们。小鸾,我和你一样,我想让母妃有选择。”
单某:我家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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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难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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