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在那漫长的梦里梦见了一个人。
那人长得清俊,还有几分眼熟。梦里的他尚且神志清楚,没过多久就反应过来了这是谁——顾忱所描述的,楚眉的弟弟少年楚齐。
“你来找我?”赵桓在梦里是从容不迫的。
千音阁修的术法本就作用在灵魂上,此处又是他的梦境,楚齐无法在这里动什么手脚。
楚齐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有事相托。”
赵桓不接茬,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楚齐便将此行的目的娓娓道来。
“陈巡抚要收你做幕僚?”他打量赵桓一圈,“引狼入室啊。”
“过誉。”赵桓客气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的时候总得懂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楚齐不信这番说辞,眼下这二人就是转机,他梦里那人这么说的。
信他们一回吧。
“有个账本,做的暗账,你可以翻阅一番。”楚齐右手翻过来,烟雾凝成的黄色账本显出来,“大概是这个样式。”
“好,我会留意的。”赵桓了然。
“那事成之后,我们该怎么寻得你的踪迹?”赵桓看出楚齐要走,发问道。
上次顾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许多事未曾询问。
楚齐抬脚,没再回头:“合适的时辰我自会现身。”
阴间人不管阳间事,这是惯例。
他插手本就违背了天理伦常,还是谨慎些为妙,毕竟梦中那人也不知靠不靠谱。
楚齐离了梦境,赵桓自然就醒来了。
“这是……?”他身子还有点沉,本以为是离魂的正常反应,可看顾忱的神情。
顾忱简明扼要地把情况和他说了:“你发热了,刚才怎么都没反应。”
“啊,我刚才也梦见楚齐了。”赵桓便也把之前的事情复述一遍。
“只是离魂,不应该出现如此状况啊。”顾忱依然觉得蹊跷。
赵桓苦笑一声:“的确不是离魂所致,我在鹿湖边被螃蟹咬了,应当是螃蟹带的毒,加上离魂状态不佳,才成了这般。”
破案了。
几件小巧合凑在一块成了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大笑话。
“那我还叫个郎中来吗?”顾忱还是放心不下,毕竟她的印象里,赵桓从来就不是坦诚的那一挂,永远是被她发现了伤痛才肯吐出来一点真相。
“也行吧。”赵桓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冷汗,“这房间,故意的?”
“谁知道呢。”顾忱冷哼一声,把刚才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赵桓。
赵桓听后沉默不语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
那个声音,二当家?
二当家不肯摘掉面纱,因为她在酒楼里做着那些不算正经的行当。
都是为了生活,但这样她还是脸上挂不住,就只能这样了。
“你说陈巡抚知道她就是二当家吗?”赵桓把布条扎紧,想到了这一点。
顾忱站在窗边吹风,半晌才道:“我看不像。”
如果知道的话,他们不应该会被安排到这里。
那么谨慎的陈巡抚会放任自己身边有个武力那么高强的人在,随时都能威胁他的生命?
二当家的实力肯定不是开玩笑的。
“我出去看看。”顾忱咔哒一声推开门,“咱们两个的工作可能是分开的。”
门外,依旧是戴着头巾的家仆:“您二位都醒了吗?陈大人想请您们面谈一些相关事宜。”
“他人在哪儿?”顾忱一贯的作风就是寡言少语,直切要害。
家仆恭敬地替她指明方向。
陈巡抚正在和那疑似二当家的人一起吃着饭。
女子夹起盘里冒着油光的风干腊肠:“大人尝尝么?渝州送过来的腊肠。”
陈巡抚笑着一口吃下,看得珠帘后的顾忱默默地收了手。
这个时候掀帘子进去好像不太礼貌啊。
可惜早已于事无补,珠帘轻晃的声音让里面的二位都意识到了有人求见。
“进来吧。”女人娇嗔的声音在一瞬之间消失,陈巡抚看不出情绪地命令边上候着的侍卫掀开两侧的帘子,欢迎顾忱。
顾忱便脚步轻快地进来了。
“属下见过陈大人。”顾忱兴高采烈地行了个礼,“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啊?瞧着真是好看,像天上下凡的仙儿!”
陈大人点点头,示意顾忱免礼平身。
边上的女人掩面而笑,咯咯的声音似是晃动的银铃,煞是好听:“这位妹妹怎么称呼啊,嘴巴抹了蜜儿,真是甜哪。”
“妹妹叫顾九。”顾忱也咯咯地笑了,两人的视线接触一瞬之间,都是掩不去的诧异。
熟悉,太熟悉了。
那陈巡抚知道她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当家么?
顾忱挑挑眉毛,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二当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也没有戳破二当家的意思,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寒暄一下就这样了。
陈巡抚是人精,好像看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来,也没点破。
三个聪明人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顾忱搁箸,不住地推脱:“惶恐啊,陈大人如此礼遇顾九,顾九难忘大恩。”
“应该的,你要是走镖的话,应该也能拿不少报酬吧。”陈巡抚一脸平静,接下了顾忱假情假意的奉承。
顾忱嘿嘿一笑,起身告辞。
陈巡抚给她派的任务很简单——守大门。
但不是站在明面。
依陈巡抚的说法,他手底下这些侍卫“愚钝、不知礼数、难成大事”,就叫顾忱在暗处盯着些,方便出事的时候处理一下。
很清闲的活计,就往树上一躺。
顾忱当然知道陈巡抚只是暂时给她找个活做,就见了一下守门的几个倒霉孩子上树乘凉了。
烈日当空,别枝乡又是晴日。
那些阴雨,好像都随着悄然而逝的昨天一块去了。
民工的血与泪,官府的奢与靡,就凝在这小小的一座城里。
赵桓和她的活计肯定不一样,顾忱守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家伙来往,赵桓能接触到他的一些核心决策,两个人在一块基本能兼顾各个方面。
顾忱翻了个身,又牵动了肩膀的拉伤。
这狗日子还有没有个头了,她嘁了一声望天。
赵桓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对着镜子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已经和顾忱一样炸毛的头发,确认自己镜子里的脸不像鬼那么憔悴以后安心地出了门。
赫然一个大户人家养出的翩翩君子。
陈巡抚依然在酒桌边等着,他已经让二当家回新房间歇着了,自己在桌边翻阅着卷宗。
哗啦哗啦,珠帘被掀动,清脆的声音和来人沉稳的脚步声相得益彰。
“坐吧,我叫人送些酒肉上来。”陈巡抚抬眼望了已经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赵桓一眼,指指他身边搁着的椅子。
赵桓听话地坐下了,满眼都是恳切,也不多问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巡抚也不表示什么,假意沉浸于手中已经被翻过千百遍的卷宗上。
赵桓不轻举妄动,便安静地坐得笔直,像一片枯树里的雪松。
没有钟表,却也知时间滴滴答答地从两个人之间踱步而过。
“吃吧。”侍者终于端上了切得整齐的还冒着热气的腊肠,陈巡抚终于放下了那已经被翻得快要散架的卷宗,示意赵桓可以动了。
赵桓荣辱不惊:“谢谢大人。”
完全没有怨言,好像刚才被晾着的人不是他一样。
陈巡抚夹了一片反季的青菜,余光瞟着赵桓的一举一动。
赵桓聪明谨慎,这点他看得出来。
这家伙未必有多高强的武力,陈巡抚自是不信生存智慧超群的顾忱回随随便便对这样一个人死心塌地。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赵桓能沉得住气。
这点就已经超越了绝大部分初出茅庐不懂规矩的新人了。赵桓有才,若是他能入仕,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方好官。
这样的人,也适合在他手下做幕僚,就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心甘情愿地留在这而不是搞些小动作,达到捞一笔钱再脱身的目的。
陈巡抚举起了手边造型典雅却是空着的白玉酒杯。
赵桓眼神一凝,当即会意。
他亲自起身去够桌子那端的酒壶,给陈巡抚满上大半杯。然后才是他自己,只倒了浅浅的半杯。
一举一动毫无破绽,知礼数懂进退。
陈巡抚笑着和赵桓碰杯,起身拍拍他的肩:“聪明人。”
赵桓也不回答,只是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您过誉了。”
终于成了。
陈巡抚引着他往烟雾缭绕的里屋去时,跟在身后的赵桓终于能喘息一口了。
陈巡抚果真是笑面虎,做事都是绵里藏针,处处都是试探,也许走错一步表面不显,实际上已经是万劫不复。
赵桓知道自己应当是已经过了他的考验。
顾忱那边没什么动静,以她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语言艺术和遇事不成就撸起袖子自己干的顽强精神,不会有多大的问题的。
被螃蟹夹出的伤口,他自己潦草地处理了一下,就是走起路来还会隐隐作痛。
疼着也好,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他现在身处险境。
还有楚齐给他单独托的那个梦。
赵桓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陈巡抚并不高大的背影,望着他走到长廊尽头,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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