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被厚厚的一层阴云覆盖,大雨滂沱,砸得水面哗哗作响。
卯时初,本该天色大亮,却被阴云压着又回到了黑夜当中。
李老伯裹紧身上的蓑衣,整个人蜷缩在船头一角,薄薰就坐着他前面,身后放着一叠蓑衣。
风雨摇得船只疯狂晃动,李老伯顶着雨势睁开眼,劝薄薰:“小姑娘,你可别淋坏了,蓑衣就在你手边,玩够了就快穿上吧。”
“嗯嗯,我知道了,老伯不必担心,我好着呢。”薄薰越劝越来劲,干脆脱了鞋袜,将两只脚都放进河水里划动。
见薄薰不听劝,李老伯无奈叹气,一时想起那同样倔脾气的孙女来。
比起外面的喧闹,船篷中异常安静,仿佛有一层结界将周围的风雨隔开。
池鸢和云兮慕对坐左右,一个看着船外出神,一个磕眸静思。
池鸢发了会呆,目光突然转到云兮慕身上。
今日,云兮慕穿了一身浅白色的衣袍,衣袍的质感很好,又轻又薄,即便是在光线昏暗的船舱,也能看见上面流动的暗纹。
顺着衣襟口的桃花绣纹向上看去,云兮慕的颈项,盘亘着几条浅到看不清的金色咒印,那咒印跟着他呼吸的起伏慢慢闪动,既危险又莫名吸引眼球。
一时间,池鸢难以挪眼,就在这时,别于他耳后的面具丝带滑落下来,浅绿的玉珠跟着船只摇动的幅度轻轻晃动,无端的魅惑人心。
池鸢目光微错,一抬眸,正对上云兮慕幽深如潭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如海,其中沉淀着淡淡的忧虑,像是刚从思绪中回转,还未来得及掩饰。
下一刻,那抹忧虑就消失殆尽,转为柔和的笑意。
“小池鸢,怎么了,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没什么……”池鸢匆匆别开眼,理了理坐乱的衣裙。
云兮慕轻笑出声,目光浅浅地注视池鸢,像是明白却又不说破。
气氛瞬然变得微妙,那些被结界隔开的风雨声,一点点的穿透过来,将池鸢异样的心跳掩盖。
独自沉静了一会,池鸢回过头,见云兮慕手轻抬,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被托在他手中,他将茶递给池鸢,声线低沉,格外抚慰人心。
“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来,我们先喝茶,慢慢等。”
池鸢伸手接过,云兮慕弯眉一笑,手一动,又一盏茶出现在他手中。
池鸢端起茶,递到唇边饮下,轻薄的白玉杯,透出她淡红的唇色,像是印在上面的唇印。
看到这一幕,云兮慕眼神微暗,盯着看了几眼,却又悄悄别过头。
“在这山水之间,静看风雨也别有雅趣,这茶水不错,难道是花朝谷的茶?”池鸢品酌道。
云兮慕微怔,转眸回看:“难为你还记得,嗯,是花朝谷的茶,喜欢么?”
“喜欢,清甜可口,香味也很独特,不愧是灵气孕育出的茶。”
云兮慕微微拂袖,一瓣桃花凭空出现,飘落到池鸢端的那盏茶中,清绿色的茶汤,一瓣淡红点缀其中,一如春日新抽芽的桃枝,充满了希望和生命力。
“以前游历时,曾听人说,云梦泽深处有龙出现。”
池鸢神色一惊,确认道:“龙?不是道听途说?”
“这传说早有记载,但我游历时,是在五年前,那渔人说是他亲眼所见,只是当时我被别的事绊住,没时间去探寻。”
“那后来呢?”池鸢着急追问。
云兮慕看着池鸢清亮发光的眼睛,轻笑一声:“后来……我去找过,只是云梦泽太大,大到好几日都走不到边界,那渔人说是深处,这个范围可不小,寻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池鸢听言沉思道:“确实,能看见龙也是一种机缘,既是有记载的事,那说不定是真的。”毕竟这世界都有鸡鸣山那样庞大的仙家阵法,出现几条龙也不奇怪了。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那条龙还在不在云梦泽很难说。”
“先别提论这些,云梦泽在哪,离我们有多远?”池鸢兴趣被勾起,语速都加快了许多。
云兮慕眸光一定,笑着道:“按此行程,三日可到。”
交谈中,船外的雨势不知不觉变小,薄薰和李老伯再次开拔,沿着河岸慢慢向西行。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小船也行了一日,除了中途在一座村镇靠岸,其余时间都在赶路。
白日薄薰帮着划桨,到了夜里依旧是她在撑船,这让李老伯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出发前,池鸢给了那么多船资,上路后又基本是薄薰在出力,他都想把钱退回去了。
薄薰知道后,笑着说:“你就当是我们出钱租用你的船,而且我也不熟悉这里的路,算是问路钱。”
深夜,李老伯靠着船篷打瞌睡,只有薄薰还在有一桨没一桨的划着。
雨势就慢慢停歇在夜里,乌云退去,有星辰探出了头。
趁着顺风,薄薰拽下破船帆,躺在船头看星星,偶尔也将目光投向船篷里面的人。
忽然,薄薰耳朵动了动,随即爬起身,原来是池鸢从船篷里出来了。
“主人,云公子。”打完招呼,薄薰闪到池鸢身边,小声问:“主人,您饿了吗?渴不渴,您看这天色正好呢,咱们一起修炼吧?”
池鸢伸手点了点薄薰的脑袋,笑着摇头:“我不渴也不饿,是你自己饿了吧,想吃就吃,我不说你。”
薄薰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手刚伸进袖口,却又犹豫住:“算了,我又不是凡人,总不能日日馋那些吃的,修炼修炼,再不修炼,主人说不定就不要我了……”
池鸢跃上船篷刚坐下,听见薄薰这句话,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不是你说要修炼吗?过来,我这边还有位置。”
薄薰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看池鸢,但脚步却不受控制地爬上了船篷:“嘿嘿…主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是在鞭策自己呢,您别在意,别在意……”
雨后的夜空,干净得一朵云都没有,星辰越来越多,渐渐的,能看见一条宽阔的银河从空中横跨而过。
主仆二人在船篷在修炼,云兮慕则站在船尾,磕眸冥想。
船被风向驱动着向西缓缓而行,几缕薄雾在河面上涌起,将两面河岸掩得朦胧。
安静的夜里,只有风声和船破水的水花声,以及李老伯低沉的鼾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一首独特的安眠曲,让远远飘来的流萤都忍不住围着小船萦绕。
可很快,就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将这份宁静氛围打破。
“啊——”一声惨叫破雾而来,接着就是一道巨大的落水声,然后又是激烈的刀剑交融声。
率先听见动静的是薄薰,她睁开一只眼,往水雾里瞧了瞧,随后又去观察池鸢的脸色,见她面色淡然,不为所动,便也按兵不动漠然以视。
可天不遂人愿,风向却吹着小船不偏不倚地朝那处动乱而去。
到了近处,厮杀声更大了,陆续能听见有人求救和跳水的声音。
李老伯有些耳背,这么大的动静终是吵醒了他。
“谁…是谁?是水寇来了吗?”李老伯慌忙起身,抓起木桨摆出随时要拼命的模样。
薄薰见状哈哈大笑:“没事的老伯,不是水寇,是别的船在打架呢,不用管他们,我们走我们的。”
“啊?好,好……”李老伯听着动静,心有不安,忙动橹往远处划了划,但已经来不及了,河风突然变大,直吹得小船帆呜呜怪叫,径直朝水雾深处的动乱而去。
穿过水雾,只见一艘客船被十几艘舢板围住,客船的船舷,密密麻麻全是挂着锁链的铁钩,一些黑衣蒙面的水寇正抱着首饰和财物从客船中冲出,一箱箱的往舢板船上搬。
客船的走道上,护卫和船员们正和水寇奋力厮杀,船尾处,水寇们围住了一群老弱妇孺,逼着她们交出身上的财物。
河面上飘着好几个跳船的人,他们抱着从船上掉落的漂浮物,一边躲避水寇的弓箭,一边向岸边逃命。
小船突如其来的出现,立刻引起水寇的警觉,其中有人大喊:“快,放箭!今晚不留活口,也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瞬间,舢板上的弓箭手齐齐转移方向,搭弓上箭,往小船这边射来。
李老伯吓得大惊失色,第一时间却没选择逃跑,而是招呼池鸢主仆躲避。
“老伯别急,不会有事的。”
薄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在那密集的飞箭到来之前,手指对着空气轻轻一点,随即,那些箭矢就好似定格一般僵在了半空,之后,又在李老伯惊讶的神色中,陆续掉落在河水里。
这一幕直让那群水寇看傻了眼,他们也偏不信邪,大手一挥,弓箭手再次搭弦上箭,只可惜结果还是一样,在靠近小船半尺之处,滞空而落。
“救命,姑娘救命啊!”落水的那几个人瞧见,赶忙向小船这边游,那群水寇岂会让他们如愿,箭锋一转,直朝他们射来。
“小心!”热心肠的李老伯不会见死不救,一边划橹靠近,一边朝他们扔绳子。
薄薰见状,无奈摇头,询问池鸢的意见:“主人,您看……要不要出手救他们?”
池鸢睁开眼,看到客船上的乱象,微蹙眉头:“既是避无可避,那便出手吧。”
“是。”薄薰得令,一个闪身窜出,等能看清身影时,她已经站定在客船上。
看到鬼魅一般突然出现的薄薰,众水寇惊得心头一跳,随后反应过来,举起刀剑直冲她砍去,周围的弓箭手也迫不及待地再次瞄准她。
不算周围的舢板,客船上足足有二十多名水寇,就算是这些人全部一起上,都抵不住薄薰一招半式。
当然薄薰也不敢随意使出杀招,见人扑来,衣袖一甩,那人就呀呀大叫,飞到河里泡澡。
后面杀来的人,薄薰如法炮制,几个照面,就把客船上的水寇全部清空,让那些准备帮忙的护卫和船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掉在水里的水寇都是识水性的,他们很快就被舢板上的同伴救走,忌惮薄薰的战力不敢再来硬碰硬,只敢丢出狠话开溜。
“你、你你这小娘们给老子等着,老子现在就回去叫人!”
水寇的挑衅,一下激起薄薰的好斗心,见水寇们忙着收铁钩,她沿着船舷一溜烟飞去,拽起全部的锁链抱在怀里,将那些出逃的舢板船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若说之前薄薰的出手让人看不清招式而惊讶,那现在她的举动就足以惊掉众人的下巴。
水寇被薄薰的力气吓惊了魂,一个个铆足了劲划船逃命,但还是抵不住力道被薄薰拖了回来。
“哼,想跑?问过本姑娘了吗?”
看着船只被越拖越近,水寇们再也不敢嘴硬,接连跪地求饶:“姑、姑奶奶饶命,小的错了,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求您行行好,饶了小的吧……”
“是呀是呀,姑奶奶行行好,小的只求财不伤人性命的。”
“哦?不伤人性命,但我刚刚怎么听见你说,不留一个活口呢?”
“咳……您听错了……姑奶奶,这、这些劫来的财物算小的们孝敬您的,哦,还、还有这些船小的也不要了,就请您行行好,放过小的吧……”
薄薰眉尖一挑,目光来回扫视,众水寇惶恐低头,没一个敢与她对上目光。
“算了,本姑娘今日也玩得开心,东西都留下,你们滚蛋!”
“是是是……”得了应许,水寇们忙不迭地弃船跳生,一个个像下饺子一样,前仆后继地往河里逃,生怕薄薰反悔。
等水寇们跑远,薄薰放下铁链,转过身,只见刚还站在她身后的护卫和船员,全都害怕的退后,像是看见妖怪一样惊惧。
“你们躲什么?好歹我也算是你们……不,是算半个救命恩人。”
“半个救命恩人?那是什么?”众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敢出来应薄薰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船舱中出来向薄薰行礼:“多谢这位姑娘出手相助,我家老爷想请姑娘入内室一叙。”
“内室?”薄薰皱了皱眉,摆手道:“不必了,我本来就没想救你们,这是主人的命令。好了,现在恶人都跑了,你们自便吧。”
“等……”管事话来不及脱口,薄薰就闪身飞回了小船,见状,管事只得回去复命。
小船上,李老伯将附近几个落水的人都救了起来,他们是船上的护卫,受伤时被打落水。
只可惜小船太小,这几个人一上船,让原本就吃水重的船雪上加霜,船舷处几乎和河面平齐。
见状,李老伯赶忙划桨将他们送回客船上。
刚靠近,那位客船上的老爷就在一众小厮的搀扶下出了船舱,他衣衫微乱,脖子上有勒痕,像是被水寇虐待过。
“在下姜庭,感谢恩人援手,还未请教恩人名姓?”
池鸢依旧坐在船篷上,薄薰就站在她身后,听到那老爷说话也不回应。
见无人搭理,姜庭干笑一声,带着众人对着小船上的人俯身三巡,随后道:“恩人大德,姜某没齿难忘,既然恩人不愿透露姓名,那这些东西,还请恩人笑纳。”
姜庭挥手示意,身边小仆就端起手中托盘,红布一揭,里面是密密麻麻晃人眼的银元宝。
池鸢看了一眼,还是不愿理会。
薄薰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跳下船篷,接过李老伯手里的桨,在一众人的目光下划走。
待看不见客船,薄薰突然想起一件事:“主人,您说那些水寇会不会再杀回来?”
池鸢摇头:“不知道。”
李老伯一听,哈哈一笑:“小姑娘不必担心,刚才有几个护卫逃上了岸,多半是去附近的镇子报官了,还有那些水寇,丢了船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薄薰了然点头:“哦,那我就放心,要不然这人就白救了。”
一场风波悄然而去,河面再次归于宁静,池鸢转过身,看向船尾的云兮慕,从始至终他都没动一下,甚至都没看一眼,这跟她印象中救世济人的云家人很不一样。
察觉到池鸢的目光,云兮慕回眸看她,启唇的那一笑,仿佛洞悉了她所有的想法。
“小池鸢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不救人?”
“嗯,为何呢?”池鸢毫不犹豫,很直接地反问。
云兮慕动身走近,眸色里的光温和的像水面倒影的星辰:“万事万物遵循天地因果造化,若命中该有一劫,即便是救了,往后也会有更大的劫难降临。”
“莫非今夜之事,也在你所卜的卦象中?”
云兮慕略略勾唇,温柔地看向池鸢:“嗯,我知道会发生这一幕。”
“那你可算到我会出手救人?”
“这倒不曾。”
“为何,你不是最会卜卦吗?”
对上池鸢突然凑近的脸,云兮慕神色微变,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以前,关于你的卦象很清晰,但近来,我却算不准了。”
“为何算不准?”
“多半是因为命轨变化的原因,又或者一开始,你的命,我就算错了。”
听言,池鸢的心没由来的一沉,她是世外人,云兮慕算不到很正常,就是很正常才让她心里没有底。
沉思片刻,池鸢收住思绪,又问:“且不说我的命,这些人的命,这么多人,你难道真会见死不救吗?”
云兮慕抿了抿唇:“……不会。”
“看吧,你也这样,一开始我也不想救的,可这都遇到了,总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你说,他们命中该有这一劫,可我却觉得,我们的出现,说不定是化解这一劫的关键,毕竟,我们有那个能力去救,不是么?”
云兮慕微微一怔,认真看着池鸢:“还是小池鸢聪慧,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道理。”
“本来就有道理,你卜卦算命,算得是天命,你之前也说了事在人为,就算万事万物遵循道法自然,那也只是天道的规则,不是你我的规则,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该与天争一争,与命夺一夺,不然,难道要接受命运,看着自己走向末路吗?”
云兮慕含笑点头:“嗯,看来,独自修行参悟确实行不通,还是要出来游历,遇见有趣的事,遇见有趣的人,特别是让自己愉悦的人。”
池鸢一脸迷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很理解你的意思。”云兮慕朝池鸢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池鸢好似看见他脖颈上的咒印爬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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