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期伸向院门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谢昼晃晃脑袋,补充道:“原先我没想到淮安城内作恶的是妖类,因此非了一番心力去找,你可能不了解这城内是非,要是受人蒙蔽也正常。”
他说的有道理,这世间万物,同类之间生来具有吸引力,因此尘期才能很快察觉出作恶的是鱼妖。
但小凉若不是什么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妖类,以他目前的状况,看不出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尘期那只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正当气氛逐渐诡异时,一阵刺痛感顺着手指尖的血管迅速冲进尘期身体,他强忍住喉间那声闷哼,将手艰难握拳,感受冲击来源。
竟是这府邸的禁制出了问题,有人在不断冲破禁制,不知是要往里还是往外。
尘期面色一沉,一旁的谢昼敏锐察觉,当即抚上他握拳那只手,源源不断的温暖灵力通过两人肌肤相触的地方涌向尘期,他抬起头,和谢昼对视一眼。
谁都没有多说,但两人不约而同伸出脚去,将那院门一脚踹开!
谢昼没来过这里,不知具体,但尘期一眼看出,府内场景和他走时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变化就是,原先缩在角落的小凉此刻正蹲在正对着院门的圆形水池前,背对着他们。
踹门的动静不小,那破破烂烂的半扇木门险些被踹烂掉,即便是这样巨大的声响,也没吸引小凉转过脸来看一眼。
仿佛是印证了谢昼问的那句话,尘期喉间有些干燥,闷闷地咳了两声:“小凉?”
小凉没有回头。
月光之下,她的背影十分单薄,背后的骨头透过衣物凸显出来,像是索要怀抱,瘦削至极。
尘期正想往前迈一步走,脚下的地面又开始震颤,这次的感觉与他在河边的晃动感不同,就好像有千军万马正朝着这座宅子奔腾而来,带着踏平这里的决心。
谢昼也察觉到这一点,闪身到门口朝外望去,扬起半边眉:“大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尘期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一阵沉闷的重物拖拽声,仿佛是从城内往这边过来了。
“我听着像……麻袋?但怎么看不见身影?”
听到这话,尘期神色一凛,顾不上小凉,当即转向门口,探出头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把他浑身的毛都要激起来,耳朵也不自觉打了个颤。
谢昼就虚虚靠在他身后,瞥见他那耳朵浑圆雪白,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出了神。
不远处入城的地方,正黑压压一片。
那批“看不见的客人”正蜂拥而至,它们拖着麻袋,一个挤着一个,从远处看更像是堆在一起,朝着这座府邸拥来。
但最恶心的不是这密集的群体,而是它们的样貌,它们竟然长着鱼头人身,那鱼头发烂腐臭,黏液在月光下反光,反而将上面覆盖着的蛆虫看得清楚。
下半身它们什么也没穿,双腿发白浮肿,私密部位甚至连块布也没有,就这样裸露着白花花的肉.体朝这边挤来,手里还拎着脏兮兮的麻袋。
而这一切,谢昼居然看不见。
尘期心里的异样感愈发浓烈,这些小妖他见得多了无所谓,但连谢昼都看不见,那就不是一般的妖类了。
“怎么样大人?有东西吗?”
谢昼半边胳膊堪堪揽住他肩膀,稍微低下脑袋去看他,这门不小,但此刻他们正靠在一起,显得空间很逼仄。
尘期后退两步,离开他的包围圈:“有,但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就算是谢昼让他形容他也不会说有无数只光着身子的鱼妖往这边跑过来的。
妖类对妖类的感知往往更灵敏,尘期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些鱼妖没有攻击性,不知他们是已经做完交易了要回河里,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把门关上。”尘期看着小凉,对谢昼道:“它们的鱼腥味能盖住你身上的气息。”
谢昼照做,手刚碰上门,一直未出声的小凉却在此刻猛然转过身来,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
尘期就站在她身后,她一转身便将她神色看了个完全,小凉的声音一出,他心道不好。
走之前对她施的术法竟然被硬生生冲破了,此刻她正红着眼睛,手捧着鱼卵往嘴里塞,黄汁顺着嘴边流下,黏稠着滴向地面。
她发出尖叫的那一刻,背后如同多了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不远处的摩擦声变大变快,竟是迅速朝着这府邸来了!
“快来!他们杀了我的孩子!就是他们!”
看着小凉嘴里发出明显不属于她的叫嚷,尘期心头雪亮,这才明白先前未疏通的地方。
他双指一并正要对她再施一次禁言术,却是被谢昼捷足先登,连动作都做了限制,扔回墙角去了。
尘期回身不咸不淡看了谢昼一眼,对方懒懒靠在墙边,冲他笑道:“怎么样大人?我表现的好不好?”
对于他这种莫名其妙的邀功行为,尘期不做评价,只问他:“你杀那鱼妖时,可有得到什么东西?”
问到这个,谢昼道:“没有,但水下有它的巢穴,穴里还有大堆的鱼卵,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机会拿到那些,只能暂且搁下。”
尘期点点头,走到墙角拎起小凉:“你下还是我下?”
谢昼立马明白过来:“要毁了那些鱼卵?”
尘期道:“嗯,外面的鱼妖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这里的一切不过是执念所产生的幻境,鱼卵才是致幻体。”
谢昼毫不犹豫:“我去,你回客栈等我。”
尘期摇摇头:“这里也需要一个人,分开行动。”
话音刚落,谢昼立马开始掏他的锦囊,什么法宝武器通通拿出来,递给尘期。
尘期拧眉:“屋外的鱼妖要来了……你干什么?”
“我怕你受伤。”谢昼一脸认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过度使用灵力。”
见他神色焦急,尘期本想拒绝的话突然说不出口,看着他拿出来的那一堆法宝,最后只飞速拎了张爆破秽灵符出来,朝他晃晃:“就这个,快去。”
谢昼也不多言语,正要开门出去,忽然听见门口脚步声,一个转身又跳至墙上跃出府邸了。
尘期也立马拎着小凉翻身上墙,他刚站稳,院门就被那帮鱼妖撞开,一股脑地往内挤。
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小凉开始反抗。
她虽被下了术法,但不知是不是刚吃过鱼卵的缘故,竟能撼动这术法半分,身形微微颤抖。
感受到手臂间的女孩儿在颤抖,尘期更加确认想法,转手掏了个布包出来。
那布包一打开,恶臭味扑鼻而来。
不是别的,正是小凉当时分给他的半坨鱼卵,走之前尘期虽然嫌弃,却还是老老实实收起来,留着有用。
那鱼卵一取出,底下的鱼妖们开始躁动起来,它们没有眼珠,只有空洞的眼眶,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闻见那股熟悉的鱼腥味。
于是它们蜂拥而至,朝着尘期这边挤来。
眼看奏效,尘期将鱼卵伸出去,吸引着大批鱼妖往府内走。
一个、两个、所有的鱼妖都跟着那气味往里去,直到它们彻底聚集在府邸中央,站在断壁残垣间。
尘期不急,他在等谢昼的动作。
但小凉和鱼妖明显焦躁不安,女孩的颤抖越来越明显,尘期甚至能感觉到,她有一只手已经可以动了。
底下的鱼妖只能走,不能爬不能跳,那气味勾人,但始终得不到,它们难免开始躁动,互相摩擦着身子,黏液从嘴边流出来。
这场景实在不太好看,尘期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遥遥盯着淮河的水面。
直到又一声巨响,他看见一道雪白的亮光划破夜空,穿过树林,清晰地传到视线里。
一条巨大的尾巴在他身后浮现,代替右手卷起小凉,牢牢将她锁死在绒毛里。
与此同时,尘期抽出那张他从谢昼那里拿到的爆破符,催动灵力,迅速点燃!
在点燃的一瞬间,火光划亮了底下鱼妖的脸,明明是鱼头,却莫名能感受到它们身上的迷茫与无助,还有对鱼卵最原始的渴望。
尘期将爆破符猛地滞向手里的鱼卵。
那符咒在灵力的催动下带着鱼卵爆开,飘飘洋洋撒下去,沾到鱼头人,居然燃起磷火。
一片连着一片,整座府邸烧了起来,地上那块刻着“黄府”二字的牌匾在混乱中被鱼妖踩踏,七零八落。
尘期听见哭喊,听见怒吼,听见阴煞的尖锐叫声。
或许在好多年以前,这里就已经变成人间地狱了。
火光殆尽,小凉才悠悠转醒。
她看着面前的一切,废墟,残垣,灰烬,还有那个美丽至极,却总是有些冷淡的“仙长”。
尘期白着脸立在墙上,捂着心口,冷汗涔涔。
这座府邸他下了禁制,直到最后也没解开,那些鱼妖被火点燃后在这里横冲直撞,居然真叫它们撞开几个口子,连着尘期的经脉疼。
见她醒来,尘期敛了神色:“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小凉张了张嘴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小凉,还是黄四娘。
恨了太久,她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尘期没多余力气,用尾巴卷住她,带着她下了墙,刚一落地,院门被打开,谢昼拎着剑迈进来,遥遥和尘期对视上。
这一对视,尘期莫名觉得心慌。
不出所料,谢昼神色一凛,大步跨到他面前来,猛地抓起尘期右手,伸出两指去摸他脉搏。
他没力气甩开,只能稍稍往后退两步,以表抗议。
“你这经脉……”谢昼嗓子一紧,放轻了声音:“怎么不解开禁制啊?”
谢昼松了力道,尘期这才有机会抽出来,瞥他一眼:“让那帮鱼妖带着火去祸害城内百姓?”
谢昼不言语,沉着脸抬手便唤了只寻信鹤来:“立即出发,我们今夜先回府。”
尘期没意见,跟着他一同向外走去,出了院门,他侧目看了愣在原地的小凉一眼,冲她微微颔首。
随即,两人的身影拐过弯,消失在夜色中。
小凉哇地一声哭出来,跌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那年黄四娘还年轻,也很敬畏生命。
她很虚弱,虚弱到依靠着吃药才能活下去,肚子里的孩子给她带来了希望,她感受着不同于她的鲜活,只觉得莫大的满足。
她这样的病体,居然也能孕育生命。
自从那次去了河边,一切都变了。
她总是在半夜听到稚嫩的童音,一遍遍喊她娘亲,一遍遍重复着渴和饿。
孩子想要的什么她都满足,直到那天夜里,她腹痛难忍,诞下孩子,居然是一坨肉,还长了一条鱼尾。
那坨肉挣扎着跳出怀抱,钻进了水塘里。
黄四娘说的话没人信,反而大家还把她当作怪物关起来,不让她见人。
关了好多好多年,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个晚上,她又听到稚嫩的童声。
那个声音喊着娘,说它好痛,它不想死。
黄四娘冲出去,要保护她的孩子。
徒手挖开沙土,她紧紧抱着那团肉球,又哭又笑地说着有娘在,别害怕。
有娘在,别害怕。
她很早以前就想好了,这孩子要是个女孩,就叫她小凉。
一屋子的妖物被燃烧殆尽,不多时,天降大雨,浇醒了所有身处迷茫的百姓。
另一边,谢昼带着尘期走了一条更便捷的路,连夜赶回了盼尘处。
一路无言,不同于去时的气氛,这次就连尘期都意识到,谢昼的心情十分不妙。
徐济就在门口等他们,一见尘期下马立刻上前来扶住他:“大人,我先带着尘大人回屋?”
谢昼扶着尘期站稳:“嗯,直接带到神台,修好了吗?”
“修好了,前天完工。”徐济伸出脑袋和谢昼对话:“大人,饿吗?膳堂还有饭。”
谢昼道:“你安排就行。”
尘期被夹在中间早就忍不住了,这回来的路上虽然一路颠簸,但谢昼坚持和他骑一匹马,将他护在怀里保护的好。
他们一路上沉着脸话也不说几句,整的他是哪里都不舒服,于是他立马抽出手,拂拂袖子:“我没什么事,不用扶。”
断经脉于尘期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确实不认为自己受了什么伤,这种关心体贴反倒让他比身体上的伤痛更难以应付。
到了大殿徐济和他们分开去打饭,谢昼带着尘期往殿后走。
“你先前住的屋子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太小了,不好意思让你再住下去。”谢昼盯着尘期脚下,确认跨过门槛后才抬起眼:“你的住处已经修好了,以后就住这里,总会舒服些。”
尘期不吱声。
谢昼继续道:“要是哪里不习惯,或者有什么不到位,直接告诉我就好,屋子里的设施都是小事,什么都能改。”
话语间,两人已经到了住宅门口。
这座屋子就在殿后不远的地方,周围种着几棵桂花,斜在月色之下,除此之外,并没有多余装饰,倒是符合他的喜好。
尘期盯着这片景象,抿着唇依旧不出声。
徐济端了饭菜来,谢昼接过食盒,递给尘期:“你先休息,明天我找医师来,看看能不能帮你先搭建起来再说。”
看着谢昼伸来的食盒,尘期出手去接,无意间触到谢昼,又是一阵灵力流入。
自从今夜回来,尘期就感觉谢昼对他的热情好像有些过头。
他原以为是对方本就性格如此,但在淮安城内谢昼急着扑来看他脉搏时,尘期这才隐隐约约察觉出一些不对的苗头。
正如谢昼的灵力一般,他对尘期的关心强势灌入,却并不带着伤人的意味,也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过于温暖,让尘期心生警惕。
看到这座屋子,尘期更是不知该说什么。
他居然为了自己建了这些。
为自己做这些的人偏偏是谢昼。
尘期不知如何形容内心的感受,只定定地盯着那食盒看了几秒,才接过来:“好,多谢。”
谢昼盯他两眼,神情认真:“你永远都不用对我说谢谢。”
说罢,他转身离开,将空间全都留给尘期。
尘期早就被这一晚上的事搅得没心情,本不想吃东西直接歇下,但想起谢昼那双犹如春风的眉眼,以及徐济额间因焦急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他鬼使神差般打开食盒,随便塞了两口。
躺在榻上,尘期彻夜难眠,翻来覆去良久,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都想了个遍,心底是越来越乱,各种情形在他眼前都浮现过一遍。
直到后半夜,他才得以入睡。
预告一下,下章开始会是回忆篇,本文所有的往事都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穿插进来。
为什么这样写?因为我喜欢回忆杀ovo
来分析一下黄四娘这个人物。
她对于自己腹中孩子的爱已经开始扭曲了,不是纯粹的母爱,而是一种执念,这个孩子于她而言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是自我价值的证明,因此即便她清楚这个孩子不正常,也依旧想要留下来,是个很可悲的角色。
至于小凉,她到底是黄四娘魂穿,还是小凉承载了黄四娘的记忆,还是幻境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就留给大家自己想象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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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淮安鱼神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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