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识接着道:“他一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关于狐族的庙宇画像毁了个干净,并下令从此不得将妖物供于神台之上。”
一国之君,不信妖魔,并非难以理解。
但尘期昏睡之前,这还是个上上下下信奉狐妖的国度,四处都是雕刻着狐狸的庙宇,狐狸画像也是一应俱全,更有甚者,传播“狐媚子教”,扬言若是谁家能养只狐狸,那可是天赐的福缘,必定大富大贵。
怪不得那帮百姓对狐妖反应这么大,原来是这江湖已经变天了。
想到那只可怜的小狐妖,尘期没作声。
“今后就小心点,我在这山上置办了间房屋,你记忆有损,再加上沉睡够久,当务之急是先把身子骨养回来,怎么说都是稀有物种,不能叫你毁在我手里。”
江识说完这一串转头看去,盯着他愣神两秒:“你这半边脸怎么肿了?睡的时候侧着身子的吗?”
想起刚才捂着手掌的壮汉,尘期没吭声,默默凑到一旁路过的溪流边上,对着水流将自己这张脸看了个完全。
江识没说错,他不仅半边脸肿的老高,脸色更是难看,不仅发白发灰,眉头也紧紧拧在一起,哪怕是这张极其妖艳美俊的脸也拯救不回来,仿佛谁欠了他八百文钱不还。
将现下样貌看够,尘期直起身,舒缓了神色,这才走回江识旁边,由他带路继续向前。
这一路山清水秀,四周树干笔直,直冲云霄,层层叠叠的树叶将阳光都挡住,只泄下一些洒在脚边。
两人相对无言,走了一阵尘期这才开口:“谢家如今怎么样?”
江识吹了个口哨,道:“不怎样,但基底摆在那里也差不到哪去,你先照顾好自己,不用再想那些无关的事。”
尘期对谢家如此关心,自然是有缘由的。
当今江湖几分天下,英雄辈出,自然少不了家族纷争。
他口中的谢家正是风头正旺的临安谢氏,不说威望,光是家族的名头传出去,没多少人敢惹,整个家族上下一副公子爷的做派,花钱手脚大,办事也利索,谁人不知这谢氏家大业大,多少人上赶着结交也求不来一个机会。
而尘期,就是谢家供着的一只狐妖。
狐妖当道,普通人家都传播什么狐狸教了,这仙门百家养几只那再正常不过,若是养只普通的狐狸还能当个宠,这养狐妖是什么心思,人人皆知,无非是当作什么观音啦神佛啦供起来,保家门平安永世兴旺。
只是这狐妖被请进家,还有别的用途,那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也”,不仅要保人家平安,还要给人家支招,碰上难以抉择的问题,那必定是要站出来拿主意的。
说好听些,是谓“君师”,叫的难听些,那就是进去当老妈子,辅佐家族蒸蒸日上,才能得到香火贡品,双赢的局面。
进入家族做老妈子也总比路边一只野狐好,人都追求往高处走,狐妖有野心也正常,那年尘期进了谢家,坐在神台之上,想的就是这些。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不欲多想,刚伸手抚上额头,江识又出声了:“忘了告诉你,我这小屋不比你先前的住所,你先忍忍,等我解决完手头这些事再替你寻个好去处。”
尘期对于这些身外之物一向没什么要求,颔首就当是明白了,眼下只想仔仔细细将胸口堵着的那口烦闷气息吐出来,旋即想到什么,他睁开眼。
“谢了。”
他与谢家作对,弄得自己浑身是伤,看样子是江识将他救出,一路照顾,再怎么不好意思,也该说句谢谢。
尘期自知当年事件的严重程度,江识也算是顶着不小的风险将他救下,于是暗暗在心底将这道情记下,来日要还。
只是……
尘期道:“我为何会在集市上醒来?”
江识愣了两秒,笑道:“当下不便多说,不过你倒是谢错人了……”
他话未说完,林间一阵急促的尖锐叫声打断了江识话尾。
那声音极其短促急切,调子拉的很高,教人听了如同在心头用指甲狠狠划了两道,抓心挠肝。
尘期敏锐抬头,立马辨别出声音来源,正当他等着再响起一声好辩认方向时,江识口中的小屋却已到了。
江识听到那声音同样神色一滞,不动声色看了尘期一眼便装作没听见,推开半扇挂在一旁的木门,拉着尘期往院里走:“你先歇着,没啥事别乱跑。”
抬眼看去,尘期目光停顿在那屋子上。
面前这屋子之所以能被称作是间屋,是因为他好歹还有四堵墙和一个屋顶。
但说他不像屋,是因为四堵墙上平等的破着四个大洞,窗户也是烂的,不如没有,屋子的两扇门不知道是被山猪还是什么东西创过,歪歪扭扭斜在外边。
江识笑嘻嘻揽上他肩膀,被他拂开也不生气:“你那句谢真是说早了,现在还能说得出口吗?”
应了他的话,身后院子那半扇木门像是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倒塌。
尘期抿唇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跨步迈进屋里。
从外看这是个彻底的破屋,从里看那就更明显了,四个大洞完全取代了窗户的作用,呼呼灌着风,所幸这是夏季,不至于教人冻的昏死过去。
江识跟在他身后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先前还没这么破,不知道谁家醉鬼喝昏了头跑到这里乱砸,这好好的屋子……”
深山老林里哪来的醉鬼?尘期没揭穿他,往窗边一立,朝着后林看去,层层叠叠的树木将视野全都挡住,到了晚上可就是昏黑一片。
他也不挑,当下只想找个地方尽快将周身灵力走一遍,瞧瞧哪里出了问题,十年不是小数目,得亏他是妖族,若是普通人躺上十年,怕是四肢都能退化掉。
屋里墙角堆了几张草席,尘期尝试着移过来两片,手刚抬起,灵力还没倾泄,浑身血管猛地一缩,疼得他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江识在一旁靠着看了半天,这会儿看出问题,主动替他把草席拿来,扶着他靠墙坐下:“别着急,你全身经脉相当于断过一遍,随意使用灵力必然不适。”
尘期冷汗涔涔,使劲闭了闭眼:“不早说?”
江识道:“你也没给我说的机会啊,谁知道你事业心这么强,刚醒就急着运气,你真是对自己受的伤一无所知。”
话音刚落,不远处山林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江识神色微变,将手背到身后:“你先歇着,我有点事要处理,晚点再来给你送东西。”
尘期“哼”了一声,表示明白,江识离开,小屋陷入寂静,只有他的喘息声最明显。
强行将体内灵力运过一遍,尘期睁开眼,紧紧攥住掌心。
江识说的不错,他浑身经脉断断续续,已是不能再看,这还是养过一段时间的结果,若是再强行运气,恐怕是连这点灵力都要散干净。
十年,尘期盯着对面墙上的大洞,看了两秒没忍住啧出声,换了个方向盯。
其实也不是很能接受。
上一秒他还在业火中拼命厮杀,任由耳边尽数是怒吼,下一秒他就躺在菜市场供人围观,被人泼水还扇了两巴掌。
这就好比正和仇人互掐互骂,打了个喷嚏一抬眼,已经到了十年后的某一天,仇人不见了不说,浑身上下还像被拆过一遍,不仅如此还有人告知,你被下了通缉令,举国上下没人看得惯你。
很诡异,一时间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他原先记忆里伤的并不严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到了一觉能昏睡十年的地步,把周身灵力来回过了两边,尘期不得不承认,当下静养才是最好的选择。
有风穿堂而过,他靠着墙根,闭眼沉思。
不知是哪来的人声顺着风吹到这里,尘期听见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正往山下去,本以为是过路人下山,他没睁眼,扭着头换了个方向。
下一秒,两只雪白的狐耳老老实实从头顶束起,凝神去听那路人讲的什么。
“妈的,谢家又整什么幺蛾子?三番两次的没完了?不过是两个剑修,还没进门呢就急着维护,怕是他心里知晓后继无人想多捞点门生吧!”
说话这人语气急冲,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发泄,嗓门洪亮,骂起来也毫不客气。
尘期立马睁眼,头又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了侧。
原以为是那人自顾自吐槽,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尘期才知道原来有两个人。
“谨言慎行。”
“我谨言慎行个屁啊,这他奶奶是江家的地盘,他谢曾远怎么能管得到别人头上来?你是没见传信来的弟子,心高气傲给谁看呢?一把老骨头了不知羞。”
声音更为冷清那人没再作声,似乎是无话可说,另一人还在骂,却是越来越远朝着山下走,直到尘期再也听不见。
尘期目光轻飘飘掠过屋外,又自顾自收了回来。
刚才那人说的话里,有几个名字尘期还是知晓的,不仅知晓,应该说熟到不能再熟。
首先是江家。
和谢家一样,如果这十年以来没发生什么变化,他们口中的江家便是渝州江氏,三大家之一,和临安谢氏一样惹不起。
不过江家可比谢家有名的多,出名方式也不同,江家家主江拂柳正是他人口中的雅士君子,嫉恶如仇,先前这世道还流传过,谁家若是有冤,去找江拂柳,定能讨回公道。
尘期先前就对这位名士有所耳闻,但接触不多,没什么具体了解的机会。
这第二个名字谢曾远,那可就熟的不能再熟了。
听他们所说,谢曾远似乎是已经坐上谢家家主之位,在尘期的记忆里,十年前的谢曾远还没这个机会,怕是摸都摸不到边,如今能让他上位,恐怕真如江识所说,谢家已然是不怎么样了。
尘期嘲弄般扬起唇角,缓缓吐出两个字:“蠢货。”
这座山里应当是出了什么问题,说话的那两人也不像是过路人,反倒是哪家的修士,尘期想起那声尖叫,眉心蹙起,凝神两秒便站起身,迈步向屋外走去。
什么静养,转眼就被尘期抛之脑后。
那倒了的木门还拦在门口,想是江识走的急,没来得及抬起放到别处,尘期盯了两秒,面不改色跨过去,一脚踏出院子。
原先自上而下倾洒的除了阳光便是树叶,此刻再抬头,半空中多了好几道御剑的身影,全是冲着山腰上一处地方去的,尘期站到崖边向下望,某处林里黑压压一片,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想起江识对他“不可乱走”的叮嘱,尘期顿了顿,一晃脑袋将耳朵藏起,抬起步子就朝着那处秘林去了。
这座山他没印象,但毕竟是狐族,在山间都野惯了,抄着近道走起来不输那帮子用法术的,没过多久就让尘期找到个绝佳观测位,往树干上懒懒一靠,抬头树荫遮阳,低头就是事发现场。
此处离的不远不近,正是刚好,他灵力不够掩盖身上的妖族气息,只能暂且委屈自己远程看戏。
瞅了两眼,尘期这才看清楚,人群围绕着的,不过是两名剑修。那两名剑修身上穿的袍子没有明确身份指向,很明显是散修,但周围围着的人群大多数身着暗绿家袍,一看就是谢家人。
看到那一堆堆的绿色尘期就眼睛疼,干脆不再盯着那些面孔,只去看出事的那两人。
那两人此刻正歪七扭八躺在地上,一眼看去并无外伤,只是瞧他们神情,仿佛是被梦魇住一般,眉头紧蹙,双眼紧闭,任由周围人怎么叫喊也不醒。
尘期看了两眼,耳朵又悄悄竖了起来。
“这是何症状?我还从未、从未遇见过。”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
“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终究还是没等到答案,因为另一副嗓音从天而降,声音洪亮,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都让开,围死了还怎么看?谢家就是这副规矩?就是这样教弟子的?”
这声音熟悉,可不是方才尘期在小屋听到的那位泼辣的“过路人”?尘期不自主低下头,眼神跟着声音走,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敢说。
视线被树叶枝丫挡住一部分,他只能看见一双长靴裹着笔直的小腿迈上前,半边黑色衣袂还跟着带下来的风晃动。
这人居然是江家的修士,品级不低,怪不得说话那么直接大胆。
跟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人,也是一样的装扮,只是个子稍微高些,被树荫挡了个完全,自从佩剑上下来就没说过话。
尘期一眼就看出谢家来的这帮不过是些低阶小弟子,缩着脑袋屁都不敢放一个,面对这么来势汹汹的江家,能有一个站出来汇报情况的人都难得。
果不其然,那帮谢家子弟听闻这话,一个二个涨红了脸,不情不愿地让开一条道,你挤我我挤你,谁都不敢上前去讨个公道。
眼瞧着他们还算有眼色,说话那人冷哼一声,大跨两步迈上前来,这才让尘期把他整个人看了个清楚。
那人身着江家家袍,袖间还别着块令牌,眉峰似剑,十分俊朗,就是神色有些倨傲,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嫌恶。
怪不得没人敢说话,这么凶,谁敢找死?
尘期刚这样想,就听见一道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小路由远及近,似乎是晃晃悠悠迈过来,步子轻快,也不着急。
他都能听见,底下那帮人也都不是聋子,这一听可是让谢家弟子激动起来,原先那些憋屈的神情都换做兴奋:“江师叔来了!”
尘期跟着江家那人一起侧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袍,腰间挂着玉佩的高马尾男人闲散走上前来,手里还挎着个竹篮,篮子里尽是些瓜果吃食,好像这人只是来游玩路过的。
尘期:……
江识这厮要处理的原来是这件事。
找死的来了,谢家弟子也就不用担惊受怕,都堆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江家那人见是江识,脸上神色登时一松,语气也垮下来:“怎么是你?老子还以为谢家能派什么人来呢。”
江识掏了掏耳朵,随意瞥了地上那人两眼:“看到是我你不服气?这么久没见,也不过来抱一个。”
此话一出,连尘期都听不下去,可想而知他对面立着的那人有多无语,还没等那人吹鼻子瞪眼,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位江家修士却站在树荫下淡淡开口:“江识。”
江识置若罔闻:“不和你们说了,你们先看着吧,我要上山去送趟东西。”
尘期猛地立直耳朵,后撤一步,准备原路返回。
谁知他刚转身,就看见一只皮毛发亮,浑身乌黑的狐狸正坐在面前,歪着脑袋,用一对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传道授业解惑也。”——《师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一梦十年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