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璃坐在稍远的角落,与这喧闹的热烈格格不入。
他面前也摆着酒菜,却几乎没动。
明琉坐在顾寒璃对面不远处,姿态依旧带着属于上位者的清贵,与这农家宴席的环境有些违和。
他面前的碗筷同样整洁如新,几乎没动。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篝火,看着喧闹的村民,眼神专注,仿佛在观察一个全新的值得记录的社会学样本。
偶尔有村民热情地向他敬酒,他会端起那粗瓷碗,象征性地沾一沾唇。
夜渐深,弦月西移,清辉如洗。
喧闹的村民们渐渐散去,只剩下几堆篝火还在噼啪燃烧,释放着最后的暖意。
几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在远处的草垛间追逐嬉戏,其中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手里挥舞着一个用新鲜稻杆编成的,活灵活现的草蚱蜢,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一直沉默的顾寒璃,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个蹦跳的小男孩,追随着他手中那只在月光下跳跃的,金黄色的草蚱蜢。
篝火的光芒在他清冷的侧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被尘封已久的柔软。
他端起面前那碗几乎没动的,浑浊的米酒,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
粗糙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热感,随即是淡淡的回甘。
这凡俗的酒,远不及仙家玉液醇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接地气的暖意,仿佛能烧融心口的寒冰。
他放下碗,“小时候…”
顾寒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篝火燃烧的噼啪声,落入了对面明琉的耳中。
明琉的目光从篝火上移开,第一次纯粹的不带任何分析意味的倾听姿态,落在了顾寒璃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模糊的侧脸上。
顾寒璃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处那个拿着草蚱蜢奔跑的小小身影,仿佛陷入了遥远的时光长河。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带着一丝被米酒熏染的微醺和深藏的怀念:
“…爹娘割稻的时候,我就在田埂上跑…
追那些怎么也抓不住的蜻蜓…
田埂上的野花开得乱七八糟,紫的、黄的…沾得满裤脚都是泥巴…”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虚幻的柔和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篝火晃动的错觉。
“我娘…手很巧。用刚割下来的,最金黄的稻杆…给我编蚱蜢…编小鸟…”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融入了夜风,“编得比那个小娃娃手里的…还要像,还要……在太阳底下…金灿灿的…”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他身上。
他不再说话,只是又端起那碗浑浊的米酒,慢慢地啜饮着。
明琉静静地坐在对面,跳跃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
他看着眼前这个卸下所有冰冷防备,带着一股独属于凡尘气息的顾寒璃,实验室里冰冷的数据流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神卡的蓝图、材料的契合度、自愿的法则……
这些冰冷的词汇,似乎都被眼前篝火的暖意和月光下那抹罕见的柔和所暂时覆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手边那碗同样浑浊的米酒,不是象征性地沾唇,而是学着顾寒璃的样子,仰头,喝下了一大口。
粗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陌生的灼烧感,以及一丝…难以用数据定义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滋味。
那只净化后的探梦灵兽被他随意取了个雪球的名字,此刻正蜷缩在他脚边的稻草堆上,抱着几粒不知哪里找来的新鲜稻谷。
此刻感受到了主人心绪的宁静,满足地翻了个身,在柔软的稻草堆里沉沉睡去,蓬松的尾巴盖住了小小的身体。
雪球纯净的灵光如同最温柔的纱幔,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笼罩着疲惫的师徒二人。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记忆,被探梦灵兽一点点撬开。
明琉身为修仙界仙门第一宗主,许久都没像凡人一般做过梦。
此刻,心底某些遥远的时光窜入了梦。
那是一个灼热午后。
阳光炙烤着巨大的黄沙校场,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和汗水蒸腾的咸腥味。
震耳欲聋的呼喝声浪如同实质,一**冲击着耳膜。
高台之上,明琉一身玄色锦袍,脸上覆着一张精巧的,遮住上半张脸的金色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那时的他是泽国唯一的王储,血统尊贵。
而坐在他身旁两个少年,一位是侯府世子傅思良,另一位太傅之子沈恒。
他俩陪着王储前来军营探探百姓口中尊如守护神的年轻将军。
校场中央,一个身影如同燃烧的银色火焰,手中一杆丈二点钢枪,舞动起来如同银龙出海,矫夭翻腾。枪尖所向,寒星点点,泼水不进!
“下一个!”清越而带着少年人特有锐气的喝声响起,盖过了场边的喧嚣。
他刚刚一记凌厉的回马枪,将一名膀大腰圆,满脸络腮胡的百夫长连人带盾挑飞出三丈开外,重重砸在沙地上,激起一片烟尘。
人群爆发出更狂热的喝彩。
少年银甲持枪而立,枪尖斜指地面,微微喘息,汗珠顺着光洁的额角滑落,流过被晒成小麦色的脸颊,滴在滚烫的黄沙上,瞬间蒸发。
他有着与顾寒璃相似的面容,此刻下巴微扬,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台下那些或敬畏或不服的军汉。
“不愧为墨将军!”
人群中一声叫好,今日校场大比,墨璃连挑十七名好手,未尝一败!
“好!痛快!”高台上,傅思良猛地一拍大腿,震得面前矮几上的酒樽都跳了一下。
他年岁稍长,剑眉星目,一身赤红锦袍,尽显侯门世子的豪迈不羁,紧接着端起酒樽,仰头灌了一大口。
一旁的沈恒穿着月白文士衫,气质温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相比下,显得沉静。
他端着茶盏,望向校场,眼中是纯粹的欣赏,温声道:“枪如惊雷,身似游龙。璞玉浑金,假以时日,必是我泽国柱石。”
说着,目光转向身旁沉默的玄衣人,“阿晏,你说是也不是?”
听到沈恒问话,明琉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目光却在校场那抹浓烈的身影未曾移开分毫。
场中的墨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猛地转头,锐利的视线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钉在了高台上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玄衣身影上!
四目相对!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鼎沸的人声,墨璃清晰地看到了那双面具下沉静如同深潭的眸。
这目光,与其他人的狂热崇拜或嫉妒不服都截然不同,一种被强大存在注视的奇异感觉攫住了墨璃,让他心头微震,随即涌起的却是更强烈的想要挑战的冲动。
他手中长枪一抖,挽了个凌厉的枪花,枪尖倏地抬起,带着破空锐响,直直指向高台上的明琉。
少年清越的声音穿透校场的喧嚣,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和挑衅:
“你!台上那个戴面具的!看了半天了!光看有什么意思?可敢下场,与我一战?!”
整个校场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高台,这小子疯了吗?不知道高台上的那位是谁?!
傅思良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狂笑:“哈哈哈!好小子!够胆!阿晏,人家点名了,你可不能怂啊!”
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沈恒则微微蹙眉,低声对明琉道:“阿晏,身份要紧,莫要…”
明琉却抬手,止住了沈恒的话。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灼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明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按身前的栏杆,修长的身影如同玄鸟掠空。
轻盈而沉稳地落在了滚烫的黄沙之上,站在了少年将军的对面。
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相应。
墨璃手中长枪一振,枪尖微颤,发出嗡嗡轻鸣,咧嘴一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
“早就听闻王储殿下如皎皎明月,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明琉面具下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简洁有力的起手式。
“请。”
一个字,清冷,平静,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战局!
那是他们初次相见,明琉模糊的记忆中,仍是对少年初见时的惊喜和激动。
高台上一眼,他便知话本里那些动人桥段有多令人回味。
那一战,他们势均力敌,少年凌厉的剑花被弹开,却不想墨璃轻如羽毛的身影杀了个回马枪。
明琉被少年挽住腰,他对上他的目光,墨璃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耳尖,清脆如玉石的嗓音,道:
“王储殿下,两军对垒,胜在‘袭’字……”
……
金色面具遮住明琉微烫的脸,他镇定地开口:“很好。”
那一年,时间煮雨,岁月吻花,以欢喜之心,慢度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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