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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惯例,临行前师父给了上官明达三枚锦囊。
上官明达下山前他师父的那只瞎眼假惺惺流出两滴眼泪,一脸凶相地表演铁汉柔情,说:“明儿啊,这锦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打开!”
他师父常年云游在外,时不时回来看上官明达饿死没再指点两下,上官明达与他并不亲厚。
上官明达出神地擦剑,晾着他师父哭了一会,才费力挤出一句:“别煽情,煽不动。”
他的皮肤皓白,发色极黑,乌蒙蒙的双眸没什么神采,性格也淡漠,若不是这张脸长得太说得过去,他师父一巴掌早就拍过来了。
只见上官明达嗅嗅这枚臭烘烘的和他师父一模一样的锦囊,问:“老头儿,这次又是多久没洗澡了?你不是很注重名誉吗。”
他师父瞟一眼他这男生女相死气沉沉跟个阴湿男鬼一样的宝贝徒弟,老神在在地捉着身上的虱子,摇起一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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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无语,不知第几千次在心中抛出疑问:既然右手没有食指那为什么不能伸左手?
他满脸嫌弃:“一周?”
身材矮短老头儿拍一拍肚腩,颇为骄傲:“一个月!”
上官明达狠狠“噫”了一声,生怕将自己唯一一件白衣弄脏了,握紧腰间双剑恨不得将锦囊丢回去:“最好有用。”
临走前他师父叫住上官明达,道:“记得你要干什么吗!”
上官明达应答,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缭绕的云雾在他的脚下随着步伐聚拢再散开,两侧是山花烂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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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师父摩挲着下巴搓泥,看着徒弟冷漠转身下山还走错方向的背影深感担忧。
“嘶,第一枚锦囊……不该那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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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三天的上官明达头晕目眩。
下山前老头儿除了给他备了点干粮和三枚锦囊外什么都没有了。
毫无独立生存能力的上官明达蹲在树梢,擦净剑上污血,来来回回将自己身上搜刮三遍也没能抠出来一个子儿,突然觉得有些仇也不一定非要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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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每一个行走江湖下山历练的少侠要么有一颗为民除恶的理想,要么有一个悲惨的身世。
上官明达十分不幸地属于后者。
上一辈的恩怨落在他头上简直比雪崩还残忍。
先不说他逃婚的娘和不切实际的爹,他娘的师兄步繇才是丧心病狂。
他娘上官寒衣和步繇本是师兄妹,一起在望舒山庄长大,两小无猜,早早就定下婚约。
谁知大婚当日,他娘反悔,和她爹周青飏——也就是望舒山庄的家奴私奔至西昆雪山,又从仙者处得枯荣心法,习后天下无双。
这事传到已经是武林盟主、天下第一的步繇耳朵里时,那可是不得了了。
步繇为抢夺枯荣心法和夺妻之仇不出意外地远赴西昆屠杀周家满门,本想饶他小师妹一命,谁料上官寒衣当着步繇的面吊死在周青飏破碎的尸体之上。
殉情啊。
步繇狠狠笑了一笑。
“有枯荣心法又怎样,不还是死了。”
步繇几欲疯魔,却在米缸里发现了颤颤发抖的上官明达。
步繇看着这样酷肖师妹的脸,冁然一笑,丢下杀死上官明达父亲的刀,掰开上官明达的嘴灌下蛊毒,说:“今年几岁了?嗯?我记得,是五岁?
“这蛊在你二十岁之前毒发,随时来望舒山庄找我报仇——到时候我怎么片了你爹,抽你母亲的锁骨,就怎么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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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他师父曾叫住上官明达问他“记得要干什么”。
是的,他熔了那把杀死他父亲的刀,连同自己的筋络骨血一起锻造成新的利剑——他要去淋雨,要去挨饿,要去报仇,去要杀掉步繇,要去夺回母亲的锁骨,请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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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十八岁的上官明达呆呆蹲在树梢,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猫。
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他的身世,他师父在西昆雪地捡到他的时候,上官明达也只说,家里下了好大的雪,他要报仇。
上官明达只觉得自己在找到步繇之前就会被饿死,于是哐当一声从树梢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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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饿了两天,好不容易站在望舒山庄前上官明达还没站稳,就被披着红绸簪着鲜花的家奴簇拥起来,絮叨:“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晚!山庄大门连开七日不分贵贱不问姓名只求武功无双的侠客前来比武招亲,现已是比武招亲的最后一日了!太阳一落山就结束!请公子速至擂台!”
上官明达护住腰间双剑连连后退:“老伯,且慢!我不是来甚么比武招亲……”
家奴顿时止步,神色怪异地打量眼前这位发色乌黑、长眉入鬓、面若好女的小公子,有点惋惜还有点警惕:“不来比武招亲……敢问公子有何贵干欲见何人?”
望舒山庄种满荼蘼,上官明达环顾四周,敏感地感受到在场所有家奴纠纷的内力,打了磕巴。
一人怎么可能打得过接连不断的车轮战?
幸好上官明达的眼神死寂如深潭,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格外正经,他斟酌半天,挤出三个字:“来……吃饭。”
夕阳下垂的同时,家奴遂喜笑颜开,似乎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鬼气:“哎呀,赢了不就有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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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依山而建,下望为不见底的山崖,四周放着无数酒坛,桌案上摆放着格式酒杯。
擂台中央的人每打斗一下都会有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上官明达环顾四周,吊脚楼彩帐翻飞,八角金铃齐响,正中央的帘幕后,一人佩戴昭君帽,懒懒靠进满是软垫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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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台上二人斗得正凶,战鼓擂得山河震荡。
一汉子身高九尺,面露凶光,手持前端似剑尾端如枪的马槊,蘸了坛中酒水,拦、拿、扎、崩、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手中利刃耍得虎虎生风,势未扫开寒光先露!
几回合后,马槊迎风一扫,大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败落那人喷出一大口鲜血,倒地没声了!
大汉挺身而立,喝道:“谁敢来战!!!”
叫好掌声不断,乌合之众笑话着败者,似乎是看热闹那些人上场打赢了。
上官明达弯腰去问一正拍手叫好的小孩:“小兄弟,那是谁?”
小孩有些意外地打量衣着有些穷酸,既无法器、双剑也不锃亮的上官明达,学着他爹的模样背手装小大人,摇头晃脑:“这可是吴豫安!他十五岁生擒猛虎,十七岁拉动一百五十斤的大弓百里之外没石中镞,二十岁归于步庄主麾下,战无不胜,从无败绩!
“你也是来比武招亲的吗?赢了他就能成为望舒山庄的姑爷——你小白脸一样,拿得动刀剑吗?不如回家攒点钱再来,打点一下众人,死了还能抛个好坑给你埋喽。
“天尊,真是的,竟然连仁义双全的吴大哥是谁都不知道。”
上官明达像是没有感受到小孩天真的嫌恶,无辜眨眼:“抱歉,我幼时发烧聋了耳朵,听不清小兄弟讲了什么。可以离得近些再说一遍吗?”
小孩呆住,看着上官明达深不见底格外瘆人的眼睛打了个寒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惧怕,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觉得自己适才真的太刻薄了:“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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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奴迅速清理干净战场,望舒山庄的的大管家拢着袖子立于中央,笑眯眯:“日落在即,挑战者请上前!”
大管家朗声三遍无人出列,正当他要遗憾地宣布此次比武招亲无一人胜出之时,上官明达轻飘飘举起手。
小孩惊恐地扯住上官明达衣袖:“诶!你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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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步上擂台,特意避开石板上血迹以免沾湿衣摆,长身玉立在天地中央,听到风声潇潇。
落日如血,颓丧地披在上官明达身上,好像天地万物都与他无关。
他唯一的白衣洗得发旧,看上去触手柔软温良,被卷着荼蘼花瓣的晚风吹得翩翩舞动。
整个人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鬼一样死气沉沉的,没有江湖上的侠气,只有一味剑走偏锋的匪气。
四周喝起倒彩,吴豫安没把身形单薄的上官明达放在眼里,不慌不忙地擦拭着马槊剑头的血迹。
上官明达缓缓挑选一酒杯,挑在剑尖,直接从溅血的酒翁中舀一杯烈酒,向上一抬杯与酒旋转着被挑升天!
只见双剑如游龙银练轻灵至极,白影明灭,袍角若流云出岫,刹那间吴豫安马槊被上官明达绞飞,呵噔一声钉入贰丈开外的荼蘼树杆,尾端不住震颤!
一招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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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看清上官明达的任何动作。
而上官明达右手横剑压在吴豫安脖颈,左手不紧不慢地出剑稳稳端住从高空落下的酒杯,滴酒未洒,反转手腕直接仰身饮下血腥的烈酒!
一杯饮毕上官明达看也不看便甩出酒杯扣在吴豫安飞出去的马槊杆尾!
他的衣襟上别着最后的残霞,吊稍凤眼微微一眯,神采飞扬,终于像个活人:“得罪。”
擂台寂静无声,张狂傲慢的剑气还未消散,只有荼蘼花随风而落,有几片附着在上官明达的发梢和双剑上,怎么也甩不掉。
上官明达面瘫一般拱手向四周,道:“各位抬爱。”
不知过了多久,四面八方才传来欢呼与喝彩,上官明达满意地挽了剑花利落收剑,十分有风度地伸手拉起吴豫安,说的第一句话是:“有吃的吗。”
“有、有……”吴豫安恍惚之中问道:“敢问少侠……此剑何名?”
剑原来还要有名字?
上官明达五天未曾进食,饿得发晕。他晃了晃头努力保持清醒,看见剑刃的血迹上粘了一朵荼蘼花。
“佛见笑。”
上官明达第一次认真审视他的双剑,笃定道:“剑名佛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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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又名佛见笑。
这名要么是刚起的,要么就是随口诌的。
士可杀不可辱。
被如此敷衍,吴豫安脸色发青,心道:还佛见笑呢,鬼见愁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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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昭君帽身边的锦衣中年人在众人的拥簇中从吊脚楼上走下,他眉眼平平,年纪上来了才吝啬地显现三分慈祥,气质如透明人一般放在人群中数三下就找不到了。
上官明达往嘴里扒着饭,心一下子沉下去。
望舒山庄的庄主、灭门的仇人、母亲的师兄竟是个儒雅的老头,和他师父口中“凶神恶煞”“夜止小儿啼哭”的步繇半分关系也没有。
上官明达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凶光,虽然在外人眼中看上去像是护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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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繇在他面前七步处站定,佩戴昭君帽那人竟然双腿残疾,由吴豫安推着轮椅,咕噜咕噜发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的椅子被撤去,轮椅停在上官明达对面。
步繇捋着胡须,声音如蛇一般黏腻:“敢问小友大名,师出何方?”
上官明达深黑的眼眸没有一丁点杂光,黑洞一般吸人魂魄。
“西昆上官明达,这厢有礼。”
他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咽下一口饭,晃着筷子当作是挥手打招呼,嘴上有礼行为半分礼义也无。
步繇瞳孔瞬间紧缩,所有人高度戒备当在步繇面前,吴豫安重新握紧马槊,只待庄主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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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眉眼垂着,好若昆仑之西的旷世宝玉,不顾死活一般往嘴里塞着尝不出甚么滋味的山珍海味。
被认出了吗?
他倏地一下抬眼,带着一丝兴奋的期待,杀意腾升,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摸上腰间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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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被戴昭君帽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梦游一般动了一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若隐若现面纱后伸出,给他斟了一碗碧螺春,用指尖顶着稳稳推来。
上官明达若被冰雪冻住僵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那双手顺着向上看去——
夹杂着荼蘼花瓣的暮春之风吹开那人的面纱,露出一小段尖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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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抬手。
“诸位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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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神仙一般接过那碗飘着荼蘼花的茶。
他第一次觉自己的手上有太多伤疤,一点也不好看。
那茶盛着胖胖圆圆的夕阳,上官明达注视着碗中晃动地茶水,感觉心潭一起摇曳了起来。
他打开他师父给的第一枚锦囊。
上面的字迹如同一堆树杈子打了一架也没分出个胜负,潦草地写着:“媳妇儿要找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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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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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步繇嘴角一挤,道:“紧张什么,师妹的孩子是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这位小友分明是男子,不要误伤嘛!你师父姓甚名谁?”
家奴闻言并没有放松戒备,吴豫安手臂上的青筋高高鼓起。
上官明达冷着脸啃一口馒头,想了半天:“……他?”
步繇嘿然一笑,又道:“明达……明达……酉中逢禄,自坐绝杀旺,不求富且贵,唯愿明与达……你就是五日前前那个孤身双剑,杀死剖心食婴、堕入魔道的狂徒的那位少侠?”
原来他几日前不小心杀死的那个人,是个魔道的。
怪不得他的血粘在剑上擦不掉,害得自己在树枝上蹲了好久。
上官明达无所谓,手里却捧着那碗碧螺春舍不得喝,道:“并非行侠,只是他当着我的面造了口业,烦。”
步繇仰天大笑:“有个性!大侠横剑出世,一战成名,久仰,久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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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上官明达还在犹豫要不要立即将步繇就地正法、掂量自己与在场众人的实力之时,步繇话锋一转,向吴豫安道:“既然已经见过了小姑爷,吴豫安,还不快带三娘下去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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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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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被众人裹挟着拥向山庄深处,似乎怕上官明达逃跑或者打斗,来围着他的都是些少女,个个都是一个手指头也碰不得的娇客。
这些女孩真是讲究,身上挂些香饼子香袋子,香气熏得上官明达冒眼泪。
“姑娘、姑娘们,得罪,这是要往哪里去!”
落日后山庄迅速归位沉寂,后山高高挂起的灯笼鬼火一样在空中晃着,姑娘们咯咯笑着,脸上一明一灭闪着暖光,红嘴唇子格外刺眼。
只听她们齐声道:“当然是去和我们家少主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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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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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群姑娘们手中出来上官明达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他现在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珠翠满身,就连袍角都细密的缝入金线,随着步伐翻飞若流殇。
上官明达嗅一嗅师父给他的锦囊,竟然不再臭烘烘的,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上官明达小声嘟囔:“民脂民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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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被灌得晕乎乎的,被吴豫安驾着胳膊拖到一挂满红绸彩帐的上房内间前,悲壮道:“你……进去吧。”
上官明达撩唇一笑,软绵绵指着吴豫安:“你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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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种。喜欢她就带她私奔啊,不过是十年后被我找到然后欻欻全被我杀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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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豫安面露慌乱,先是“没有”、“不是”狡辩几下,最终望着胡乱靠在闺门上的上官明达,道:“我二十岁便是少主的侍卫……还敢奢求什么,天亮后她没断气我就已经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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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目室宇精美,软塌绣衾,铺陈华丽。
上官明达绕过层层锦屏,红绸帷幔鬼影一般在稀疏的烛火下懒懒摇晃。
他隐约软纱后看见一只素手轻挥,清丽的声音缥缈传来:“都下去吧。”
侍女们端着金盘低首流水般从上官明达身旁飘过,上官明达的心脏疯狂地跃动一下,他的脚尖撩开帷幔一角,探身看到一人披发素衣,背对着他靠在床中软垫。
烛火昏暗,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床边的假肢,最终看向那人身下空荡荡、狠狠凹下去的喜被。
随后上官明达看清了那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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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六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上官明达记不清了。
父亲被杀母亲殉情后上官明达流落至凉州被他师父捡走。
在他师父将他捡走前,上官明达就是个小要饭的,被凉州的丐帮欺负得一顿饭也讨不到。
那是个多年难遇的凛冬。
凉州城最近武林高手齐聚,人心惶惶。小明达不懂这些,也轮不到他懂,他只知道自己饿得头眼昏花,手脚并用爬到官道上,奄奄一息,连出气都没声。
就小明达将要饿死的刹那,马蹄踏动山河,将零落的血梅踩成泥。
小明达从昏睡中震醒,恍惚间看到镶金的马铁蹄踩着他的头发从他眼前掠过。
上官明达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了一口雪和血梅一起塞进嘴里,刚刚飞奔而过的马蹄却折返回来堪堪停在小明达的鼻尖前。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甩了甩鼻子,一声轻笑从小明达的头顶落下。
“哟,小可怜。”
小明达听到一个清丽的声音如花下仙客一般从天而降,如是说到。
他费力的抬起身,只看到高头大马和在空中飘荡的猩红披风,那披风还镶了一圈比雪地还要白的狐狸毛。
随即,小明达就看到一枚热腾腾的包子驾着七彩祥云,神兵天降般砸在自己的颈窝。
那好像是个酸菜肉馅的包子,比小明达的手还大。
他想也没想捧着包子就往嘴里塞,哪怕是这包子有毒、被马尿浸过也没关系,哪怕吃了这包子要被打断腿也不重要——他现在只想填饱肚子。
小明达狼吞虎咽起来,他从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又有两枚包子被丢下,小明达恢复了一点力气,像走投无路的小兽一般将包子拥在怀里,怕有人来抢,下意识呲着牙喉咙肿发出低吼。
而马上那人又笑了一声,动作间传来珠翠相撞的悦耳声响,身上传来东阁云头香的味道。
那人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欲打马离去。
小明达捂住脖颈处残留的热意,想把它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请、请问你是谁!我长大了,还你包子!”
只见红衣白马,玉面妍妆,回眸一笑,眼神锐利猛烈。
惊心动魄地直直撞进上官明达的心尖。
“洛城雩风!排行第三,他们都叫我小三娘!”
夹着血梅的风雪卷散了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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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许多年过去,上官明达终于想起那双眼眸的形状,睫毛的长度和弯弯细细的眉毛。
而那眼睛却不在有神,疲惫、空洞,如藤蔓一样的耳挂贴着下颌卡在下巴上,似乎没有这金属做支撑,下巴就会脱臼。
上官明达喘着粗气,顺着柱子滑落,呆呆望着那黄金耳挂。
毫无生机金属和温软皮肉紧紧贴在一起。
雩风却以为自己的残疾吓到他了,不由自主地攥紧喜被,平静道:“你可以在那张罗汉床上歇息。”
谁料上官明达膝行至床前,仰着脸,正如他小时候在雪地里望向雩风那样,指尖轻点在那耳挂,双眼因酒气而迷蒙,问道:“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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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和衣躺在窗边罗汉床,捏着剩下两枚锦囊,荼蘼花瓣时不时从窗户的缝隙中卷进来。
他想起在凉州被师父捡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下馆子,听见小儿眉飞色舞的和客比划道:“……洛城来的……单骑走三关……救父……哎呀完了一步……两条腿一起……可不……才十四……可惜……惨!惨啊!”
上官明达背过身,一朵荼蘼花刚刚好好落在指尖。
他凝望花朵良久,魔怔一般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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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东方既白,上官明达酸红的眼才犟不过瞌睡终于闭上,谁知还未睡踏实,他在梦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哔剥声!
微咸苦涩的硝味传来——不好,走水了!
上官明达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就要翻窗,刚踩上窗棂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冲向床榻,一把捞起雩风!
她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上官明达觉得自己抱了一把枯骨。
“你早就醒了!怎么不叫人!”
雩风垂着眼,有些局促地推着上官明达,声音微弱:“放我下来。”
上官明达脑子轰地一声。
她想就这样死在这场大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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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很快被控制,吴豫安指挥着家奴有序灭火,大管家匆匆赶来,吴豫安请求严查,他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上官明达推着雩风,就见吴豫安皱着眉头走来,为雩风披上披风有盖上一床厚被,质问上官明达:“你怎么搞的!少主怕冷你不知道也想不到吗!”
“吴豫安。”
雩风开口,吴豫安立刻单膝跪下:“属下失职,望少主严罚!”
雩风倦怠地挥挥手,对上官明达道:“一起去给父亲请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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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繇背着手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关心几句雩风后皱着眉头叹气,有些烦躁地去逗弄鸟架上那只奇丑无比的鹦鹉。
鹦鹉显摆他的花羽毛,着开始背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上官明达从头到脚将这老货审视个遍,穿堂风过,头顶传来盘核桃一般的酱响。
上官明达喉咙发紧,一寸、一寸地抬头,看到房顶的帷幔后,挂满了指骨或锁骨制成的风铃。
风一吹,就争先恐后地摇啊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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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母亲的锁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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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冷汗直出,双手颤抖,他握上腰间双剑,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
“你……”
他眼前发黑,怒火与怨恨已经烧穿理智,正当要暴起刺杀步繇的方寸之间,雩风冰凉的手按住在上官明达的手背,说道:“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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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木僵地坐在桌前,任凭肚子发出抗议,一口饭也不吃。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跟谁怄气。
雩风使了个颜色,吴豫安便带着一众侍女却步退下。
她指尖发红,银筷一动给上官明达夹了一枚小笼包,自己搅着粥,道:“父亲左手边站着的独眼大汉,名为傅北骁,岭南人,被寇贼屠村,和你一样善使双剑,常年云游,近战无人能敌,望舒山庄排行第二。”
上官明达卒然抬眼。
雩风继续道:“右边第一位,俞盛风,江湖北派陌刀之首,望舒山庄排行第三,左腿有疾,每到阴雨就会犯风湿。”
“右边第二位,齐照行,排行第四,自幼学习东瀛忍术,行踪神秘,善在夜中杀人,可惜对柳絮过敏,春日不常出门。”
上官明达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将小笼包塞进嘴里,又连着吃了三个:“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雩风那碗粥都要被她搅凉了,还是一口没喝,笑道:“家中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春寒已过,推我去山庄里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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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点了点头,不知从哪拽来一顶斗笠和墨狐大氅胡乱堆在雩风身上,单手抱起她一个猛冲扎进庭院,在众人的惊呼中平地起势点地跃上房顶!
他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两三下变带着雩风跃下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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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豫安盯着二人消失的袍角愣怔许久,直到步繇那只奇丑无比的鹦鹉飞来开始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他才惊醒。
坏了,真是鬼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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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自古繁华。
举目画阁琳琅,罗琦飘香,朱翠溢目。
是夜,高楼参差间架起连廊,洛水挤满河灯。
上官明达在层层楼顶间飞速穿梭,彩灯琉璃硬一般向后撤去,雩风紧紧揪着衣襟,一手扶着斗笠,畅快地尖叫出声!
上官明达垂眸一瞥,勾一勾唇角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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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停在一果子铺,上官明达一口气点了各式果子,冰雪冷元子,梅花汤饼……点罢探头问道:“带钱了吗?”
雩风莞尔一笑,加了一壶碧螺春。
上官明达单手托着雩风,将食牌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道:“碧螺春?这家好像没有。”
雩风看着上官明达,摘下一块食牌,上面写着:绿茗佛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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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葳蕤,雩风弄翘的睫毛投下深沉的阴影,而脸颊呈现出冷玉般的色泽,就连她的耳挂都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上官明达沉默良久,拿出两枚锦囊,让雩风挑一个帮他打开。
“豆腐脑爱喝甜的就别喝咸的?”
雩风特意翻到背面看了一眼,没有别的东西,问:“什么意思?”
上官明达欲言又止:“……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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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明、风二人一头雾水之时,说时迟那时快,天街中央暴乱突起!一黑脸大汉掐起女娥大刀便抵住她的脖子,威胁道:“谁敢过来!我杀了她!”
“啊啊啊啊娘!娘!”
小女娥惧怕地哭起来,而那刀在她的脖颈上靠出一段血痕!
“大侠!大侠饶命啊!别伤害我的女儿!要我的命吧!要我的命吧!”
天街顿时乱成一锅粥,上官明达想也没想,死水一般的眼中终于现出这个年纪特有的意气风发,帮雩风把斗笠戴正,让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脖颈,道:“抱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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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上官明达身如迅雷烈风呼啸而过,一个垫步侧踹接前鞭腿遽然制服歹徒!
歹徒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雩风裙角,上官明达眼中第一次显现出愠怒:“啊,血溅在她身上了,死罪。”
雩风抓住他的手,道:“勿造杀业!”
在众人的欢呼中上官明达悻悻地腾出一只手抱起小娇娥还给她的母亲,再次为雩风整理好斗笠,久违地闻到东阁云头香的气味。
两人喘着粗气,如两只相与为命的鬼,额头不受控制地紧紧贴在一起,上官明达忽然道:“我记得你有假肢。试着站起来吧,到时候,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摘月亮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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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晃了神,却被一个干瘪枯瘦的手拦住,一位来自楼兰老妇人身着彩衣,趺坐在地,举动间传来大漠的铜铃声响,道:“这位姑娘,老妇能否为你算一卦。”
“不准不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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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举起她的水晶球,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笑着端详雩风眼中晦暗不明的光芒,道:“烈火焚身?残骨新冢?”
雩风的脸色被夜风吹得发青,老妇又问:“想知道二位的未来吗?”
上官明达摇了摇头,正欲离开,雩风指尖滑落几块碎银,铃铃落入老妇面前坑洼不平的铜腕。
她搂紧上官明达,闷闷道:“说来听听。”
上官明达僵硬地顿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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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二人,要么一个殉道,要么一个功成名就后娶妻生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消磨掉少年的意气轩昂。”
“直到某天,那个德高望重的老者病入膏肓,弥留之际抚摸着斑驳残破的画像,画中少年人一个永远鲜衣怒马,一个垂垂老矣,满头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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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则,就是烈火焚身,残骨新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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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风没再说话。
这一夜,望舒山庄排行第四齐照行,被肢解在连片的柳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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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上下人心惶惶,吴豫安满面愁容:“少主!此后莫要任性,四当家死得蹊跷,好若闹鬼一般,昨晚庄主……”
谁知上官明达一边往嘴里塞炙肉,一边道:“啊,还好是鬼,要是哪个仇家找来,岂不是更可怕?”
说着意有所指地望向刚飞进来的丑鹦鹉。雩风莞尔,给上官明达夹一块荸荠水晶糕,道:“我亲手做的,尝尝?”
吴豫安被完全忽视,举手抗议:“少主!”
雩风笑道:“好好好,我们吴豫安最有情有义,是我的心腹,来,你也尝一块?”
“心腹大患吧?”
上官明达做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一口一个,道:“怎么感觉馅料有些发苦?”
·
“苦啊。”
雩风自己也尝一块,托着下巴出神地望向窗外荼蘼,最后定定望向她的假肢,说:“一直都是这个味道——吴豫安,把假肢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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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
狂妄骄纵,嚣张跋扈,像一把勇往直前的单刃直刀;眼神明亮,四肢矫健,目之所及都是她的故乡。
策马扬鞭时编好头发的向后飞舞,身上的珠玉胡乱叫嚣,她会狂傲地昂起头,一往无前,振臂高呼:“我要改变武林迂腐固化的规则,我要让武林上下都惧敬重我的名字,我要让我的名字百世流芳!”
而她现在,坐在轮椅上,拨弄算盘,带着帏帽会客,处理望舒山庄的公务,被困在山庄的方寸天地,总是有事情,总是脱不开身,上官明达很难等到她。
上官明达每日挑一颗心仪的荼蘼树,往上一躺就是一天——雩风曾随口说过那是天上开的花,上官明达也可以在重重花瓣后看到雩风处理公文的绰约侧影,如花下仙客,临风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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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日子平淡无趣地重复着。
直到某天,连阴不断,上官明达捂住胸口,衣襟染血,带着寒风细雨跌进雩风房中,雩风淡定地点燃熏香压下血味,摆开一盘棋,若无其事道:“手谈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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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父亲生不出儿子。
“母亲病逝前,他为了显示自己的痴情、仁义,告诉母亲直要他们的孩子还在,他永远不续弦。”
“之后的十年中,我的长姐、二姐、小妹,接连因意外死去,有时候是山顶滚落的巨石,有时是船难,有时是被劫持掳去,再有时……是一场莫名巧妙的大火。”
眼看黑棋只剩下一口气了,谁知雩风剑走偏锋飞棋右上,先“刺”再“断打”,棋从断处生,与被白棋围合的黑子居然绝境逢生。
一局终了满盘萧索,雩风放下黑子,拥着汤婆子,道:“吐出来的可是血块?”
“胸前还闷堵吗?”
“对了,你上次帮我改进假肢后假肢虽沉重了许多,但也更灵活。”
“明天早上喝粥吗?”
上官明达费尽全力才撑到收官,输了三目半。
就在这时,吴豫安来报:“三当家惨死……四肢不见,被吊死在……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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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风问道:“二伯呢?”
吴豫安斟酌许久,道:“少主,峰回皆路转,贵人不夜行。”
雩风敲着棋子,昏暗的灯花噗噗爆破。
她的语调依旧温和:“二伯呢?”
“云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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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的下颌线紧绷起来,眉眼若一滴墨点进血水里氤氲开。
他说:“无论前山发生任何事,我请求你,不要来,好吗。”
雩风盈盈一笑:“贵人不夜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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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明达!上官明达你听我解释!你搞错了,不是我……”
上官明达一剑戳死了那只通风报信的聒噪鹦鹉,步繇连连后退,被横躺在地上的尸体绊倒,上官明达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柄绳索,三两下将步繇和房顶上的骨风铃一起吊着,从小腿开始片,露出血淋淋的腿骨。
步繇惨叫,上官明达平静地问道:“哪一根是我母亲的?”
“那根!那根贴金镶玉的锁骨!在我枕边椟中!和我妻子与女儿的放在一起!”
“那我师父的指骨呢?”
“师父?什么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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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风吹开,轴承间的摩擦声如一根粗针划过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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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划过夜空,但月亮还未被乌云遮住,上官明达缓慢回身,看到望舒山庄二当家傅北骁背着光影出现在身后。
他手持双剑,独眼,上官明达的目光缓缓划过在傅北骁带着黑皮手套的右手。
独眼。
岭南人。
身材矮短。
缺少右食指。
常年云游在外。
和你一样善使双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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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该想到的。”
只见傅北骁扣着下颌边缘,一张人皮面具被撕扯而下,露出明达熟悉的、满是胡渣和凶光乍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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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剑尖滴落三滴血,问道:“你想成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但你不想在武林留下恶名。”
傅北骁颔首。
“你至西昆抢夺枯荣心法杀死了我父亲。”
傅北骁再度颔首。
“可能是步繇授意,也肯能是你挑拨。”
傅北骁偏头嗤笑,道:“明儿,你很聪明,就是太迟钝,除了每日练功吃饭外什么都不关心。你的成长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随便养的一把剑,竟然成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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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泣血般咯咯笑起来,睥睨着傅北骁,有些站不稳,只觉得荒唐。
“挺能藏啊……真沉的住气……”
前山的火已经烧起,惊叫声、踩踏声、抢夺财物生……
上官明达脑中纷乱,来回走动三步,斜着眼光刺向步繇,在步繇挣扎的同时出剑剜掉他的脑袋!
上官明达无悲无喜地提着满是血泥的头发趺坐在主位,下方血流成河,头顶骨风铃一齐作响。
“他死,你也该死。”
“明达,作为你的师父,我是真心疼爱你的。”
傅北骁起势,道:“望舒山庄二当家傅北骁,为庄主报仇。”
说罢提剑而来,利刃一触即分,二人竟在须臾间过了数百招!
剑气横扫,一沉稳狠辣,一浮躁锐利,如二龙缠斗,难分高下!
傅北骁的余光短暂地瞥向步繇沾边椟匣,上官明达敏锐预判到傅北骁动向,丢开步繇头颅,连命也不要直直扑向母亲的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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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傅北骁利剑戳进上官明达心窝的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轰隆一声,一根马槊横空出世,高速飞来,一举截断傅北骁右手!
傅北骁暴喝一声,左手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绞向上官明达脖颈——
说时迟那时快,吴豫安若猛虎啸谷,怒吼一声大步扑来,在生死之间扒开黄泉往生路,一把拽回上官明达,闪身挡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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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剑刺进吴豫安的胸膛,望舒山庄的荼蘼疯狂盛放。
他呕出一口血笑着看向上官明达,道:“小鬼见愁……虽然很讨厌你……可是没办法,我……我不想让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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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师父的瞎眼似乎流出浓浊,他踹开吴豫安,再度起势向上官明达杀来!
“你以为雩风就是真心待你吗!你不过是她凑巧捡来的一把能用弑父的剑罢了!”
上官明达呼吸困难,迅速平复心境,先一步反应,瞬间发现傅北骁破绽,手起剑落,一剑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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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荣心法……天下无双……”
上官明达弯腰拾起步繇的头颅,从椟中拿出母亲的锁骨,失魂落魄地跃上房顶。
前山的火越烧越大,连惊飞的鸟群都不再有,望舒山庄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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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上官明达耳尖一动,听见细微的声响。
他突然就在这一刻求便满天神佛。
“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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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咕噜噜的响声像是某种催命符。
上官明达提着步繇的头,另一手攥住母亲的锁骨,第一次站在房顶端详望舒山庄。
热浪吹得雩风衣袖鼓动,她艰难地撑着轮椅把手,颤巍巍站起来。
上官明达看到她手臂上满是磕碰的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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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风衣摆间满是尘土,脸上也被吹上炭粉。
卸弃清傲,如同褪色的华贵丝绸
她说:“上官明达,你不是说如果我能重新站起来,你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看,我站起来了。”
“有种就和我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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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月色一起,上官明达和雩风都在笑,好像这只是寻常的某一天,二人对坐手谈,上官明达惨败后悻悻地走上水榭试剑,步繇养的那只丑鹦鹉扯着破锣嗓子背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烈火热浪吹得衣袖鼓动,火光熔金,将他们的神色全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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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拆开第三枚锦囊。
锦囊正面画了个王八吐着舌头“略略略”,表示:你能三次走投无路也是没谁了。
翻转过去,歪七八扭的小字写道:人生的意义在于经营你的名字……不要看你失去了什么,要看看你手中握着什么,别到最后手里最珍贵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沙子从指缝里溜走喽——看你往东南西北哪个神位哭。
明达,你一定要成为你名字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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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都是骗子!”
上官明达哭起来,眼泪在还没有流出就被火焰烤干。
他的仇人是错的,师父是假的,就连他爱过的都是为了利用他,把他当作一把破剑丢来丢去,末了还假惺惺地说道:“我真的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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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明达敲着自己的心口,望向空中绰约的月影,月华犹如雩风的衣摆。
“……可是,你听,你听我的心在哭,恨,他恨啊!”
“我恨步繇杀死我的父亲,恨我母亲殉情,恨师父将我养大只是为了替他报仇,恨我来到望舒山庄,恨我爱上了你!”
“我还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如此懦弱,恨我所爱的而非所恨的!”
上官明达对着天地怒吼,嘴里好像含了一口血:“你要么和我一起去死,要么把月亮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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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风仰头望着快被烧没了的如意悬鱼,再往上是灰蒙蒙的天空:“我也恨——但我更恨天地独步,万象荣枯。”
“上官明达,荸荠水晶糕好吃吗?它原本的味道不是苦的。但是良药苦口。
“缘悭一面,下辈子,你在雪地里躲好了,不要被命运找到。”
她转身扑进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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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雩风!雩风!你都知道!!!回来!你敢!!!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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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大雨落下,望舒山庄崩塌。
春风斩尽荼蘼花,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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