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特刚返回军营不久,卡里进门通报。
“长官,伯爵通知,邀请我们一起前去普利亚德与斯林顿边界。”
兰斯特刚放下的剑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剑柄再次被握住。
“走。”
卡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上,清点队伍去了。
*
普利亚德边境的雪林里,一道身影顶着夜色正在奔走,风雪愈疾。
多里安将腿从深厚的雪里拔了出来,暗骂一声,怀念起那头痴傻的狼,但也只能想了想,又继续往前走去。
眼前正是那丛他再熟悉不过的冰海。
在十多年前,他不住在冰海这头,而是那头,那片更为寒冷的国家,斯林顿。
十多年前,他拖上一条断腿,逃亡到赫利连卡;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居然还得往返这片噩梦般的森林。
他真的还能回去吗?
不、怎么能想这个问题?他一定会回去的,他也一定得回去,他的家族只剩下他这最后一个人,如果连他也死去,那雪国将彻底失去它的最后一个子民,他的父亲将会沉眠中哭泣,他将会死不安息。
他反复回头,但这里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从那些黑暗中形成的各种古怪的形状中拼凑出一个人形。
在冰封的海岸线上,飞快出现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在冰封的海面上疾驰。
两人会面。
整个裹在兜帽里的男人将兜帽扯下,满脸不耐烦,抬起头四处打量。
“这次没有那头蠢死的雪狼了吧?”
上次那头狼差点把他咬死。
多里安神色平静,像是在说什么与自己无关的物件:
“当然,你不是已经把它打残了吗,后来跟不上我,死在雪地里了。”
男人的表情扭曲一瞬,盯着眼前人,声音很低:
“……那就行。”
不远处突然从树顶上掉下一大团雪,砸落在地上,引起多里安的警觉,忍不住回头看去,却依旧什么也没发现。
“有人跟着你吗?”
多里安皱着眉。
“我不确定。”
男人抱着手臂,脚尖不耐地点着地面。
“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先不说这个,我也只是来传达消息。祭司说,你没有完成她给你的任务,还妄想欺骗她……”
“什么意思?只是没有杀死那个什么骑士团的团长吗?”
“呵呵,和那个没关系,我听祭司大人的意思,是其他的事。你想想还有什么事?”
多里安紧皱着眉,思索着,手心开始沁出冷汗,喃喃道:
“……不可能。”
他并不常汇报任务的进度,这半个月也只是来了这么一次,上次传达的任务,分明是——
对科尔辛的传播。
黑袍男人抱着手臂,事不关己地瞥着神色骤变的多里安,补充道:
“我们境内发现一批枯萎的青木,是从一支游走在我们两国之间的商队手里拦截的,你说,这青木是从哪里来的?”
多里安抬起头,目光惶惑,丝毫看不出半点虚假,让黑袍男人一时忍不住退后一步,微微皱起眉。
“从……哪里来?”
“我只能说……祭司大人的原话是,我们不再需要你了。”
多里安颤抖着嗓子,想要抓住什么,黑袍男人再次向后退去,他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祝你好运,多里安——如果还有机会我们能再见面……那真是太让人沮丧了,你永远也回不来。你也清楚,没有人欢迎你!”
黑袍男人向后退去,嘴里刻薄的语言还没有停止,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颅飞过,还没等他稳定身型,一道迅捷的身影闪到他身边,抓向他的胸口。
“谁?多里安……”
他艰难抵挡着攻击,瞥向一旁浑浑噩噩的多里安,却发现他身后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一头红色的长发,此刻正摘下手里的白骨面具,捏得粉碎,只是轻轻牵着多里安的衣角,多里安便已经僵硬地立在原地。
正在攻击他的两道身影抓住他片刻的走神,一阵剧痛之后,他感知不到自己的双手了,随后是自己的一只腿。
望着地上残肢,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目眦欲裂,不顾腹部的贯穿伤口,向前爬去,只想距离那几只断肢更近一点。
班宁犹豫了一会,踩住他的肩膀,梅林将那三只残肢收拾收拾踢远了。
黑袍男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被终于跳下树的洛温塞了满嘴的雪。
多里安始终没有动作,仿佛一座雕像一般,双眼都僵直不敢眨动。
直到视野里,那个红色长发的小女孩发出了声音:
“多里安,凯利呢?”
他答不上来,选择沉默。
“多里安,我、为什么要、戴面具?”
“……”
“多里安,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不开心了。”
多里安嗫嚅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丝毫没有办法,肌肉像是被沿途的风雪彻底冻坏,已经完全丧失了微笑的能力一般。
“怎么突然对这些好奇了,露西娅,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吗?”
梅林拍着脑袋上的积雪,回答了他的疑问。
“当然,多里安。”
多里安的拳头在一瞬间捏得死紧,扭头看向一脸闲适的梅林。
“你怎么、敢?”
梅林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我不敢,但我成功了。”
“你不是斯林顿人吗?做这些事,难道你不愿意?”
“我从没承认我是斯林顿人,事实上,我根本不在意我是谁。多里安,这里只有你,还认为你是一个国家的附属。我只想要平静的生活。”
多里安的呼吸粗重,对露西娅说:
“那头狼,它走了,离开了,它以前也这么做过,就像前一段时间刚离开的那头一样,只是你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
“不可能。它喜欢、你。”
多里安滔滔不绝的话音顿住,被这两个字刺痛,再次怔然地僵立原地。
露西娅不再牵住他的衣角,后退。
从她身后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随后是一丛又一丛人。
西蒙的脸藏在黑色的厚布之下,露出的双眼仅仅是看着他,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而他身后一丛丛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早就在这里。
这是一场只为他一个人设的局。
真是荣幸。
多里安笑了起来,他躲避着所以人的视线,却跌在地上,仿佛自己的双腿无法支撑站立一般。
他的右腿再次剧烈疼痛起来,那条断掉的腿、在成为魅后如同做梦一般再次粘连出新生的皮肤,萎缩的肌肉重新布满他失去知觉的腿,却发出巨大的痛感。
在此之前,这条腿也一直疼痛,似乎只要它还是自己的右腿,这条腿带来的疼痛将无法被祛除,和那些新生的血肉一般永远地继续粘附着他。
连同那些已经腐烂的过去,永远、永远不会放过他,让他一次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狼狈、卑劣、无耻。
伯爵从人群中走出。
“多里安,我曾经相信你,是因为你所讲述的……故事。我想你很清楚……现在得告诉我真实的故事了,否则——”
否则?
多里安在地上抬起头,雪落进他的眼睛里,融化,十分冰凉。
“伯爵、大人,不必说什么威胁,你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我见过你,在斯林顿,你大概不记得了,毕竟,我只是一个跟在文西尔身边的、不起眼的跟班。”
——
十六年前,斯林顿,边境内,卡莱侯爵府内。
尚年轻的多里安紧紧跟在文西尔身后,还在劝说着。
“不,文西尔,你不能去,他会做出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文西尔皱起眉毛,浅蓝色头发在斯林顿永不停歇的风雪下显得万分融洽,一如他此时激烈的心情,随着屋外的风雪一起爆炸般地飞速旋转,砸进四周的土地里,砸在多里安的脸上。
“不,我不能不去……正是因为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我如果不去,克莉丝汀她……一定会死。”
多里安的嗓子颤动,他想大喊出声——
“那就让她死去!她只是一个来自普利亚德的女人,即使她充满魅力,但只是一个异乡人,但您是卡莱家族的继承人,您要承担的责任、风险,必须放弃她!”
但他只能发出一声轻微的“不”,文西尔离开了。
他要跟上去吗?
如果他跟上去,他也会死……诺维尔就是个疯子,除了看到文西尔脸上的表情,他简直别无所求!
但他不跟上去呢?
他也活不了……
浑浑噩噩之下,他推开这件温暖房间的门,追了上去,前方的文西尔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回心转意了,停下脚步,等他靠近后转过身来。
“多里安……你跟着我这么久,我十分感激你的衷心。但这一次,你不必跟上我了,你……走吧。”
“我……”
“我的书房内,你知道在哪里还有一笔钱财,带走它,那是一笔干净的钱财,足够你继续生活下去。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到斯林顿,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再回来——诺维尔,是个疯子,他不会让你继续活着存在。”
不,我不要离开。
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的祖辈存在之地,雪国唯一、最后存在的证明。
但文西尔总这样,对身边的人很好,只是从来没有听过他究竟想要什么。他大步离开,走进那场只剩下杀戮的晚餐,以自己作为交换,放走了克莉丝汀。
克莉丝汀别无他法,在一片昏暗、杀戮的气息中撞上了正打算抹黑离开的多里安。
她已经怀孕了,肚子已经很大了,身上手上全是鲜血,见到她的第一眼,多里安就在担心这个女人的孩子,大概是不能活下来了。
但以克莉丝汀的性格,这将会是个大麻烦。
“多里安,是你吗,多里安?”
多里安将包裹藏进身后,不情不愿地开口:
“……是的。”
在这个昏暗的城堡外的一角,克莉丝汀大喘着气。
“我需要、一匹马,我一个人,回不去、普利亚德。”
多里安看着她这副样子,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匹马,将缰绳递给了她。
“谢谢你,多里安……”
即使怀有身孕快要生产,但她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如同他们第一次见到那般,十分干脆利落。
多里安想起那个春天,斯林顿短暂的春天,在边境的雪原之上,他跟着执意要渡海过来的文西尔,见到了这个正在马背上狩猎的红发女人,还有那时候跟在她身边的阿尔瓦。
克莉丝汀更像写在书里的夏天,只可惜,斯林顿没有夏天。
“文西尔他……”
克莉丝汀坐在马上,紧攥着手里的缰绳,泪在一瞬间流了下来。
“……死了。”
她抹去眼泪,眼中重新燃起的是一种极为坚毅的光芒,似乎能穿透这里的风雪,看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多里安忍不住在内心感叹,真是强大的生命力啊……
不过,文西尔已经死去了……
他该怎么回来呢?
克莉丝汀向他告别,一路向着森林深处而去。
多里安明白,她这是要甩掉跟兵。
他思索一瞬,从角落里又牵出一匹马,跟上了克莉丝汀。
“小姐,请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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