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寒凉的秋,承朝昭乐的第五年,终于迎来了冬天。
楚稷府中上上下下已经准备好了过冬的用品,上次柳叶采购了一批细绒与棉花,叫裁缝全部妥帖地添进衣袍与被褥里。
天气降温,街上的行人也渐少了,府中自不必说,除了日常的扫洒,大伙也不太愿意出来了,都躲在屋里取暖。
也因此,微月有理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不必再每日勤于练箭了。
不过她也闲不下来。
这几日,楚稷的右腿伤处恢复状态不错,大夫说可以适当戴上假肢练习了。
于是楚稷开始每天撑着拐杖练习走路,从床边到门口,从门口到院中,来回许多次。
微月每次替他换上假肢时,都能通过他鬓角的细汗窥探出伤口的疼痛,可是楚稷从不吭声,只是紧咬着牙关,将衣袍攥紧。
伤口开始渗血后,微月劝他歇息一会儿再练习,楚稷摆手,继续往前走。
他练的勤,没几日便可以不用拐杖了,可时常还会走的不稳,微月跟在他身后,在他快要摔倒时伸手将其扶住。
直到内缉司派人送来许多公文,楚稷需要及时处理,这才没了时间练习走路。
微月也能闲下来,计划着用那日买的狐皮做对护膝,等下雪了楚稷的伤口也不必受冻了。
但楚稷还会时常在屋子里叫她,一来二去,她干脆白日就待在他那儿,也省些力气。
主屋宽敞,天寒后便立马添了暖炉,微月就坐在炉子边摆弄针线,暖和地让她时常昏昏欲睡。
楚稷也不过问她干什么,只是伏案一旁,大部分时间处理公务,偶尔读书。
大多时候,两人之间沉默无语,但微月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他若不说话,她尚且能猜测他的心情,他若说话,她就彻底看不透他了。
这日外头天气不错,楚稷结束上午的练习后又坐回了轮椅,趁着屋外暖和了许多,叫微月推着他去府中池塘看鱼。
楚稷难得有心情,微月立马应下,两人正准备出院,门口就有下人传来消息,说是谢府有人来送请帖。
当朝首辅谢铮,饶是微月这样一个小丫鬟也是知晓几分的。
民间传他慧眼识珠,惜才如金,天下英雄都如鲤鱼般想跃进他的龙门。
先帝在世时,谢铮与安南王分别是他的左膀右臂,新皇登基后,谢铮辅佐在侧,细心教导,传闻新皇唤其为亚父,两人既是君臣,又如父子。
不过民间这么说,实情如何微月就不知晓了。
前厅内,谢府来的下人正候着,微月将楚稷推到主位,静候一旁。
“楚大人安好,我家老爷命我送来请帖,邀您于初雪之日前往府中吟诗品茗。”
楚稷接过请帖,道:“ 世伯何来如此闲情逸致于冬日邀我吟诗品茗?”
下人恭敬道:“老爷说开春三月即是春闱,特发此贴,邀新进举人与世家公子前去围炉煮茶、听雪敲竹,也好过埋头苦读。”
楚稷了然,笑道:“倒是我沾了光,替我问世伯安好,初雪那日子萦定会赴约。”
待送走了人,楚稷将手中的请帖打开,他略略一扫,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客词。
他没有抬头,叫了一声微月,对方却没有反应。
微月站在一旁,有些愣神,正在回想方才楚稷的自称。
她想,原来子萦是他的字。
楚稷将目光从请帖移到一旁微月的脸上,见她两眼出神,一副呆愣模样。
他拿起请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
微月一惊,用右手捂住脸,瞪大了双眼看着楚稷,像是被吓了一跳。
“公子。”
她叫了一句,有点责备的意思。
楚稷弯起嘴角,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微月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转移话题:“没什么……在想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雪。”
皇城所处之地,乃是南北交织处,亦是当年承朝与运朝划江而治的地方,此地隶属中原,冬日有北地之寒,但并非每年都会下雪。
提到初雪之日,微月心中确实好奇今年下雪的时间,倒也不算骗他。
但不知此话触到了楚稷何处,待微月说完,他敛起嘴角,问道:“你觉得是什么时候?”
微月想了想,试探道:“也许就这两日了吧。”
“是,”楚稷低头看回手中的请帖,“就是这两日了。”
-
不知是微月料事如神,还是楚稷一语成谶,过了两日果真迎来了初雪。
清晨起身时,微月在屋内就感到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寒意,待穿戴整齐推门后,细碎如盐的雪迎风盖在了她头上。
府中建筑多是青砖灰瓦,一夜的雪银装素裹后乍一看倒像副泼墨山水画。
微月印象里,去年就下了一场小雪,看今年雪的架势,或许能多下上几日。
想到这,她不经雀跃起来,手中揣着护膝踏着雪来到楚稷房门口。
狐皮护膝刚于昨日做好,今日初雪赴宴刚好能用上。
她抬手在门上敲了三下,屋内传来楚稷的声音。
“进来。”
微月推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她赶紧转身将门关上,怕寒气冲进去。
这会儿楚稷已经醒了有半个时辰了,披着外袍穿着里衣正坐在炉火边看书。
微月小跑进来,身上带着一股冷气,怀抱着护膝坐在了炉边。
她与楚稷之间早已无了虚礼,倒不是微月不想,而是楚稷不让。
不许请安,不许用敬称,不许太规矩。
当然,除了微月坚持叫他公子,以及对外他们还是需要维持主仆关系。
毕竟楚稷现在是朝中官员,他们是否真的讲规矩不重要,在众人看来他们讲了规矩才重要。
“公子,外面下雪了。”
楚稷从书卷里抬起头,从微月透彻的瞳孔中看见闪烁的亮光和自己的身影。
他嗯了一声,将目光移到她的膝上。
收起书卷,他开口道:“一会儿便要赴宴了,你同我一起去。”
“我也去吗?”微月惊讶。
楚稷点头,道:“多穿些,外面冷。”
微月迟疑应下,今日楚稷的话似乎比平常多了一些。
怪怪的。
她盯着炉中跳动的火焰,开始思索这几日自己有无哪里做的不对。
她揉搓手中的护膝,拿在手上靠近炉火,想烤的暖和些。
楚稷不再说话,重新拿起榻上的书卷看了起来。
沉默蔓延,微月却觉察出空气里微妙的氛围。
他不太开心。
这时,炉中炭火炸了一下,火花崩到她手上,她慌忙躲开,一对护膝也落了地。
她弯腰去拾,脑中却突然反应过来。
楚稷方才似乎一直在盯着这对护膝。
难不成是因为她迟迟没和他说,所以才生的气?
微月摇摇头,将脑中的种种猜测甩出。
还是不要瞎想了。
她拾起护膝,检查了一下,还好火星没有跳到绒毛上。
抬头,见楚稷盯着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天寒地冻,这是给公子做的护膝。”
从前在王府上,她跟着管事妈妈学了些针线活,只会粗做些物什。
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做一件东西,费了好些时间,好在护膝不似绣花复杂,做成时也有模有样的。
楚稷伸手接过,却将其和书卷一起放在坐榻上,道:“知道了。”
他反应平淡,微月突然觉得有些冷,像是外头有雪飘了进来。
时辰差不多了,楚稷起身,右腿的假肢还不太灵活,他拿起榻上另一件衣裳,这是刚做好送来的云锦外袍。
微月起身帮他更衣,此次是去赴宴,穿衣不似平日,要更繁琐些。
湖蓝锦袍袖口宽大,衣襟处绣有松鹤纹,微月将羊脂白玉衔丝佩挂在楚稷腰间,顺手替他整理衣袍。
两人虽挨得近,但并不算逾矩。
微月低着头,感觉头顶悬了一只手,似乎是楚稷在触摸她的发髻。
等他将手放下时,微月见他手心躺着一只鱼尾珠花簪,这是柳叶赠与她的。
“今天不要戴了。”微月听他道。
“为何?”她反问。
抬起头,正好对上楚稷的视线,他的眼中似乎有一团化不开的墨。
“因为,”他沉声,“你要去的是一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不被看见,才是最好。”
-
坐在前往谢府的马车上,微月拉起帘子向外看去。
街上的积雪早已被清扫,马车行使十分顺畅。
楚稷叮嘱她到了府中少说话,之后就开始闭目养息。
一路颠簸,到了谢府门前,马车停了下来,微月搀扶楚稷下车,门口下人前来迎接。
“大人里面请。”
递了请帖,两人进入府中。
谢铮所邀之人颇多,微月在门口便听见了谈话声。
宴会举行的地点位于府中湖心一处八角重檐亭,是观雪的最佳地点。
府中丫鬟一路引着楚稷和微月前往湖心亭,两人从远处便望见亭中聚了若干人影。
如今楚稷用假肢走路已经比较顺利了,但是还是有些不适,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他走的有些不稳。
他不让微月扶着,只让她跟在后面。
亭中人多半是世家公子,还有些衣着朴素的,或是谢铮门生,或是新进举子。
见有新客前来,有几位本想起身迎接,等发现来人是楚稷后,脸上的笑意瞬时淡了许多,亭中的谈话声也静了下来。
楚稷面色不改,脸上挂着谦和笑意,走近道:“诸位安好,叔伯邀各位才子于府中吟诗品茗,楚某也是沾了你们的光,有幸来此。”
说完,亭中几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如今只要和安南王沾上关系的,王公贵戚无不想远离。
楚稷笑意不减,似乎心情更好了些,微月在一旁看的有些胆战心惊。
就在此时,人群中有位穿着月白锦袍的玉面公子站了起来,他拱手朗声道:“久闻楚大人玉树临风,文武双全,今日终于得见。”
楚稷抬眼凝望,见此人腰间挂着一枚圆月玉环。
工部员外郎林越的儿子,林天卿。
他这才觉得此次赴宴有了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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