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寻清顶着一众错愕的目光，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下，拱手朝荀野和苏迟行礼。
荀野躬身回礼，而后将两盒棋子递了过去。
赵寻清拿了白子，示意荀野先行。
这群世家子弟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荀野，但却牢牢遵循观棋不语的礼节。随着二人每手棋子落下，议论声和鄙夷声逐渐隐了下去，变成了悄无声息地观望和打探。
赵寻清察觉无数道视线正落到自己身上，有些无奈得想笑。对面的荀野看见她明显落了两招，却还能笑得出来，一时间竟开始犹豫起来。
赵寻清再度落子，心思从棋盘移到荀野身上，一手支颐：“子复本可以胜我两手。”
子复是荀野的字，赵寻清上辈子习惯这么叫他。
荀野看着赵寻清捡走的棋子，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赵二娘子客气。”
赵寻清拈起一子，看着荀野故作镇定地样子，起了试探的心思，在落子时陡然调转话题：“倘若有这样两个人……”
荀野闻声猝然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赵寻清笑了笑，继续说：“这二人袍泽情深，可堪与之偕老。后来乱世将起，二人共持一端，携手并举，戎马半生，得以同享荣华。终有一日，其中的一人找到机会，能够以隐秘之法，将另一人置于死地，独吞这太平江山。子复，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没等荀野开口，教舍后面“腾”的一声骤然响起。赵寻清循声而望，发现程览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到带翻了摆在桌边的砚台。
赵寻清淡淡收回视线，转而看着荀野。
荀野略一沉吟，很快给出答案：“既然江山是两个人共同打下来的，理应由此二人共赴万民朝拜。自古以来，猛将治军，皆是如此。”
赵寻清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浅白，手上的棋子瞬时摆错了位置。她也没计较下错了的棋，反而示意荀野继续。
荀野没放过她这一刻的疏漏，杀招顿显，凌厉得仿佛脱胎换骨。
赵寻清看着他默默捡走了七八颗白子，习惯性补了一句：“子复必定能当大将军。”
荀野得了夸奖，面上仍不改色，耳尖早已通红，连手上也不受控制，径直棋子全然送进赵寻清的阵营。
程览遥遥看着赵寻清和荀野一来一往，蓦地甩袖离开。
在侧旁观许久的苏迟听了摔门声才恍若大梦初醒，总算肯把眼神放到棋盘上，却是指点赵寻清，全然没有看顾荀野的意思。
赵寻清还念着荀野那句“共赴朝拜”，也没了继续较量的心思，直接一锤定音：“此局和棋。”
荀野把刚要放下的棋子又收回掌心，连苏迟都有些意外。苏迟拿着棋盒一挡，拨开赵寻清想搅乱棋盘的手：“怕什么？老夫又不是不能帮你赢。”
荀野放下掌心的棋子，脸上依旧是一派宠辱不惊的表情。
赵寻清更觉得没意思，伸手把棋盘一推：“可我不想看他输。”
棋盘上黑白纵横的棋子斗转星移了大半，围坐半壁江山的白子噼里啪啦地跌下棋盘，纷纷落到荀野身上。
她又倏地转了目光，望向等着看笑话的崔六：“我今天的话，你该记住了。”
话毕，赵寻清没等崔六和旁人的反应，躬身朝苏迟一礼，径直拂衣离开。
崔六被当众下了面子，还是因为赵寻清替荀野出头。他那一点就炸的张狂性格完全忍不了半刻，登时踹了桌子追了出去，想找赵寻清问个明白。
教舍内又乱作一团，荀野这回总算能作壁上观一回，刚想抬手归置散落的棋子，又突然摸到棋局前自己抽取的竹签。
他摩挲着上面的字迹，龙章凤姿、笔力遒劲，与他意料得半分不差。
他缓缓把竹签放回签筒，竹签上金墨写就，赫然是“赵寻清”三个大字。
·
赵寻清出了教舍，一时间竟不知想往哪去。
明明荀野有同享江山的心性，为何前世他要在大火燃起后袖手旁观呢？
赵寻清想不通，索性往纪慈院里去，等她散了学一起去书院后山折茱萸。
行至纪慈院子前的竹林，程览早在那恭候多时。
“你和荀野说那话什么意思？”程览拦在路中间，大有不依不饶的架势，“问过我的话，又要问旁人一遍？”
赵寻清正烦着，朝程览一翻眼皮：“我以为我昨天都跟你说清楚了。”
程览怒极反笑：“对，你问荀野的便是情深义重、与子偕老，恨不得把举案齐眉说到明面上去！到我这便只剩下刀兵相向、阴狠诡计，清清，你说这就叫清楚？”
赵寻清往竹林边的石头上一坐，不理，低头扯竹叶玩。
程览对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可奈何，服软不甘心，想骂又舍不得，只咬牙切齿：“他那泥腿子出身有什么资格入你的眼，我看你就是被他那副样貌蛊惑了。”
赵寻清把手里的竹叶塞到程览耳边，又佯装温柔地理了理他的鬓发，而后笑着点头：“你说得对，我一见子复玉容，便不由得心生亲近。你又能如何呢？”
程览被气得说不出一个字，冷冷甩下一句“你等着”，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走了。
被他这么一耽搁，待赵寻清进了院子时，纪慈早指挥上侍女收拾箱笼。
见赵寻清进来，纪慈忙不迭迎上去，拉着赵寻清看家书。
“京里的意思，今年重阳要大办一场。我估摸着太子这些时日告假，为的就是明日重阳宴。”纪慈叹了口气，黯然垂眸，“陛下身体不太好了。”
赵寻清接过纪家家书，草草扫了几眼。
纪家对局势判断得非常清楚，当今天子常年抱病，脾气阴晴不定，纪家掌中州军，又是默认的太子岳家，唯恐在这位陛下心里留下拥兵自重的形象，因而和宫中走动甚为频繁，与宗族交往也并无偏颇。
太子陈令瑾借着重阳宴的名头，表面上是恭祝陛下太后福寿双全，实则是想在宴上将他与纪家婚约彻底钉死，以免陛下一朝崩逝，纪家受到其他皇子拉拢，夜长梦多。
“你家里没喊你赴宴？”
纪慈对着半箱首饰举棋不定，拿起一根珍珠步摇和红玉簪子问她意见：“要是穿杏色合领衫，搭哪个好看？”
赵寻清指着红玉簪子：“我那还有一对红玉镯子，一会儿给你拿过来。”
她顿了顿，又问：“怎么还挑挑拣拣上了？纪家要亏了你的首饰，你就修书一封往姑苏去，我爹娘那攒了不少好东西，等着给你添妆。”
纪慈把红玉簪子放回箱奁，留下那支珍珠步摇，压低了声音：“许是要拉拢寒门……太子他不欲奢靡。”
赵寻清冷笑一声，把整个箱奁都推到纪慈怀里：“不用理他。他想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先看看他东宫的流水账目到底有多少。”
上辈子病恹恹的老皇帝不理朝政，靠着丹药和奇闻术法强行续了几年命数，临死前不忍看着儿子当亡国之君，拿她赵家磨刀祭旗，开了个重创世家的好头。陈令瑾登基后，礼贤下士、广纳人才，延续他父皇的雷霆手段，将半数的世家子弟清出朝堂，换成了从寒门选拔出来的仁人志士。
陈令瑾登基第五年，江南大水、大饥，郢、淮两地受灾严重。朝廷赈灾八十万两，调送当地百姓手中尚不足三钱。郢州作为陈令瑾的母家，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打皇帝的脸。陈令瑾震怒，亲率户、工两部尚书，微服前往郢州乌阳，调查官员贪腐情况。他们抵达时郢州暴雨，郊外山岭冲出了一座满是奇珍异宝的山洞。陈令瑾亲率护卫查抄清点入库，安抚民众，承诺所有珠宝尽数用作此次赈灾。
乌阳百姓欢欣鼓舞，无不信服。
然而就在第二日的接风宴上，乌阳百姓携亲眷上门拜谢，发现州府中虽然褐衣蔬食，却有舞伎献舞。舞伎所着绫罗、所佩首饰，无不是出自昨天的山洞之中。
满座哗然。
陈令瑾也没想到这群灾民会找到州府来，也没想到这些从没见过金银珠玉的愚民居然能完完整整记得南红玛瑙璎珞的模样。
百姓当即暴动，砸了宴席，冲了州府，又在州府后院找到了一方堆满黄金的暗室。
至此终于明了，郢州实际上就是供养这位勤俭爱民好皇帝陈令瑾的私库。陈令瑾此番前来，名义上是亲督赈灾，实际上是为了防止他那不见天日的私库被灾民发现，落得颠沛流离的下场。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失去家园又忍饥挨饿多日的灾民像红了眼睛的鬣狗，不顾性命地前赴后继围上去，生生将陈令瑾一行人打死在了州府中。
那时蝗灾刚刚过去，赵寻清带着寻缨军退守琅琊，重振农桑。闻及此事时，她正和荀野站在田垄间，争辩是继续种麦子，还是改种豌豆。
彼时丧钟震震，赵寻清在钟声中下了令，发兵定州，剑指皇城。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战国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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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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