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说今日晚些来查你的孝经书写,你写的怎么样啦?”
裴宅无女主。公主自有府邸,又无舅姑之礼,难得踏足,多是裴照元前往拜见;裴见濯未娶,也无妾侍。偌大后宅,兄弟二人划界而居。
东府为裴照元所居,筑山穿水,清閟绝尘。行至深处,唯有空翠侵衣、泠然怪石,全然东篱之景。
西园奢靡铺张,沉香作梁,珊瑚砌池,自雨亭凛如高秋,绸缎裹住竹棚从前宅直搭寝阁檐下,彻底隔绝暑气。
是裴见濯的天下。
裴见濯怕热,房内窖冰日夜不停,三伏天进来也得穿夹衣,活脱脱一个冰雪窟窿。
崔媪的声音穿透霜绡帐幔:“怎么不吱声,屋子也这样冷!”还不等见濯应答,又是一顿数落:“他们都由着你性子来,任你摆这么多冰,盖这么厚的被子,也不晓得怕冷还是怕热。”
裴见濯在外生长了十来年,与裴宅中的仆婢一概不熟,哪怕就在眼下,也不言不语,只和奶他到大的乳媪崔氏亲近,还肯听进去两句话。
崔媪人至中年,虎虎生风,一把掀开帐子,吓得裴见濯立刻往里滚去:“我里面没穿!”
“你哪里我没见过?”崔媪好气又好笑,“别乱动,背上还有伤!”
裴见濯驳道:“你来我才钻被子的。”
见他裹成个直挺挺的棍,崔媪作势要走,又忍不住劝道:“眼下时辰还早,好歹写两个字,就说疼得受不住,写不动,相公还能打你不成!”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心虚了。
裴照元真的打。
裴见濯前日闯祸,将自家酿酒卖给同窗,偏撞上国丧,给有心人捅到御前。幸而长公主在旁劝了两句,圣人给妹妹面子,让裴照元自行处置。
裴照元大开中堂,毫不掺水,抽了弟弟八十鞭。
他娴习弓马,从前在羽林卫就打服一众子弟,就算过了这些年,手劲也不是开玩笑的。
为掩盖这种心虚,她点点见濯的枕头:“该!为了个掉进水里都没响的六百贯,弄成这样。”
她实在想不通,裴见濯屋檐大喇喇挂着的风铃,上头零件都是商周金石,怎会缺这六百贯?
裴见濯没和她说,六百贯是足足六十万个铜板,一个个扔,要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扔七天,无论如何都是能有些响动的。
“还是你那同学不好!”崔媪迁怒,“哪能总在黄字斋。昭文院那刘什么,是相公学生,回头让他……”
裴见濯钻进被子里:“阿母!”
“这有什么,咱们有事要他做,他开心还来不及。”崔媪毫不在意。
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宰相亲弟弟的奶妈,无论如何也算个五品大员,她自觉这个任务很合适,又嫌弃昭文院一帮人蠢笨,天大的好处也不知道捞。正施施然要走时,听见仆役来报:“郎君,有客来访。”
崔媪皱眉道:“郎君在休养,天也晚了,叫他明日来。”
仆役支支吾吾道:“他说是郎君的同学,姓李。”
崔媪一听,横眉倒竖:“可是那害了我儿的蠢材!”话音未落,又魂飞魄散:“祖宗,起来干什么?!”
裴见濯已从床上弹起,龇牙咧嘴地扶住桌子:“让他进来!”
崔媪一看他身上正穿着亵衣,心疼道:“想吃樱桃说一声,别乱动弹。哎哟,出血了!”
裴见濯浑然不理,用尖牙咬破果肉,涂在唇上,抿了抿:“阿母,给我拿那件黑的衣服来。”
“那件预备明天穿的,还没放笼上熏过……哎!”
撕拉——
裴见濯竟直接将身上亵衣扯脱,血痂崩裂,看得人心惊胆战。
足足八十下沟壑纵横,上至脖颈下至臀/丘,菜花蛇长鱼鳞一般,五天过去,还有地方没长出新肉。
崔媪顿时心痛不已,仆役出去半日,她才反应过来害了见濯的同学姓韦,而这个姓李的大抵无辜:“这都宵禁的点了,他家住哪儿,我叫个马车送他。”
裴家的马车,给武侯十个胆子也不敢阻拦。
“不用,他晚上和我在一起。”
“晚上相公还要查你的孝经!”崔媪忧心忡忡。裴照元这些天为弟弟的伤,日日早归,翻遍医书,显是真心疼惜。
可这兄弟俩……
她暗中摇头,退出房间,忽见锦棚底下,仆役掌灯,引着一位白衣书生前来。
路边齐人高的铜檠灯轮夺去明月光辉,丝绸笼衣裹住香烛,在地上投出陆离纹路。
喜鹊援桥攀上来人袍摆。
这灯不知用了什么机巧,只要点燃烛火,外面的灯衣受热就会开始转动,投在地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变化,不一会儿,鹊桥相会就成了玉兔捣药,迢迢银汉、晓星渐沉,来人从袖下伸出手,接住投在地上的一只喜鹊。
烛火跃动,兔子也时高时低。
“看影戏呢?”崔媪一转头,是见濯靠在门框上,“还是看我?”
兔子从衣袖上剥落。
李知微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直到关上门,才望着他,低低道:“来看你。”
裴见濯这时候才觉得心中熨帖,瘙痒似的从鼻腔里哼出来一声:“再晚来两天,我都好了。”
李知微道:“我看看。”
裴见濯不让:“骚模骚样的,没说两句话就让脱衣服?”
李知微直接动手了。
脱他的衣服,李知微十分熟练,手伸入衣襟解开系带,见濯的整个怀抱就敞开,他没有把衣服拽下来,而是缓缓地、缓缓地,面对面望着见濯,以拥抱的姿势,用指腹感受他背上的痕迹。
鲜血、痂痕、凹陷。
八十鞭。
李知微来之前,一直怀有侥幸心理,他想裴照元是个文人,又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一定收敛力气,可手缩回来,指腹上粉红一片,裂开的伤口。
他害的,他有意,自作聪明。
“见濯。”
“嗯?”
李知微强自镇定:“你什么时候问院里要的房间?”
“前年,大前年?刘珂刚来做院丞的时候。”
“怎么忽然想要一个房间?”
“又没人要。”裴见濯答得随意。
李知微不语。
“你放心,刘珂虽然是裴照元的学生,但他按章程办事又没错,并没有徇私,我的确是符合条件。况且这个条件是陛下当年改的,谁敢说改的不好。”
李知微不是害怕,他只是想,裴见濯是去年才和他在一起的。
刘珂做这个院丞,却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和裴见濯并不是很亲密的关系,李知微热脸贴了一年的冷屁股,才换得他偶尔应几句声,愿意掀起眼皮看他两眼。
背篓太沉太旧,走到门口散了架,呼啦啦大厦将倾,李知微蹲在地上一样样捡,见濯走到他跟前,帮知微抱了几本书回家,看见善思在院子里踩影子,又看见落锁的两扇房门。
“撒谎。”李知微说。
“不信算了。”裴见濯说。
李知微也很想相信,相信裴见濯是随口要的房间,而不是为了帮助一个生计艰难的同学,帮他多要一些地方,哪怕这个同学后来和他发展了亲密关系也一样。
当时他帮我,什么也不图,连□□也不欲求。
可我图他!
我保证,李知微在心里唤起阿閦佛,祷告道,我发誓。
如果未来有那么一天。
他仰起头,望着裴见濯,誓言就此停止。
他该怎么许诺,许诺给他一切的荣华富贵,还是许诺他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前者见濯视如烟云;后者,听起来像他反赖上去那样。
万一见濯不喜欢他了,不离不弃也是一种累赘。
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都是永远啊。
多吓人!他那时候稍稍有些理解了韦弘贞,大概人在不过脑子的时候都爱说这种话,他想来想去,不断措辞,最后说:“见濯。”
“嗯?”
“你樱桃汁染到牙上了。”
人在一起久了,美丑香臭都无所遁形。裴见濯低头,用牙蹭李知微的唇,李知微望着他,望着他,誓言就阻塞住。
李知微相信誓言的力量,所以,每次发誓都慎之又慎,说不出惊天动地的话语。
因为他只能管好自己,管不了别人,譬如他爱善思而不要求善思爱他,也很能理解自己的泰山与岳母。
怎么发这个誓呢,用喜欢或者爱也不行,不要说两个男人,就是夫妻之间,十几二十年后也不谈这个了。
想来想去,再三修饰,他对自己说。
“李知微,从今以后,无论如何,他要你一天,你在一天,这样就得了!”
裴见濯没听见,也不用知道,誓言只对发起方有效,他又不要求共盟。
只是眼底滚下一颗泪来。
裴见濯笑了,指腹拂过那滴泪痕:“心疼我?”
李知微声音微哑:“嗯。是我连累了你。”
裴见濯说:“你心疼就行。”他有些站立不能,扶着桌沿坐下,拍拍李知微的手:“你只用心疼,不要觉得连累。这事对我来说就是挨一顿打,在你身上不一样。”
李知微知道。
皇帝何等铁血,与其说是伤心稚子,不如说是恨自己绝后。裴见濯酿酒,还可以说是贪玩不羁。
李知微酿酒,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善思再无前程,他本人轻则退学,重则除籍,像条落水狗带着幼子无声无息死在永乐城某个角落,亦或是此生此世,仰赖裴见濯的怜悯过活。
裴见濯出来顶罪是对他的最优解,却不是对自己的。
李知微带着满腹算计过来,却原地生出无措,他太久太久没有享受过别人无私赠与了,见濯的爱是个好东西。
他拥有的太少,所以得到好东西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抢,就是霸占,抢不到、占不了,就去摸就去偷,像小时候大家抢鸡肉,兄长们仗着体型大抢到好部位,他就仗着体型小,貌似不经意撞兄长胳膊肘,筷子一松,鸡肉就掉了。
趁着狗没来,李知微迅速钻到桌底吃掉,聪明的李知微,机灵的李知微,吃得饱饱的。
裴见濯没有这样的时刻。
李知微第一次来他家,不请自来,不速之客,他却很乐意和李知微分享他的一切。
机关转动,镜墙滑开。
他对李知微分享了自己的藏宝室。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李知微前几天送他的白革马球杆,香囊、巾帕、五色丝……零碎的小物件塞满架子,像松鼠藏起的坚果。
“这是毡帽?”
裴见濯“唔”了一声:“嗯,阿母做的。当时还在扬州,她去找匠人学来,为我做了好几顶,叫我每天戴着,有一回我从台阶上滚下来,帽子破了,头没事。”
“阿母?”
“方才你进来时看到的,我的奶娘——我没和你说过?”
裴见濯和他说过不止一次阿母,但李知微以为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这么可疑一顿,不由裴见濯生疑:“应当说过的。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说我姓崔?”
因为你母亲姓崔。裴照元和裴见濯的母亲,博陵崔氏有名的才女,因裴照元功高,又有个公主儿媳,特追封郑国太夫人,垂范闺闱。
你怎么会觉得我说你姓崔氏因为乳母?
李知微心下惊疑,又不敢深问,岔开话题:“说过,你说她还给你学扬州儿歌哄你睡觉,害你不会官话……这青铜镜是扬州特产,赵先生送的?”
“是。”
李知微洋洋得意:“我看背后刻着蟾宫折桂,就想是师长所赠。”
见濯会把喜欢的礼物藏在密室,李知微因在其中占据半壁江山,颇感得意,一路浏览,又在架中深处,发现一卷残书。
“《孝经》也是他给的?”
“不是,打开看看。”
李知微依言翻开,见上头除原文外,另誊批注,想法极其独到,令人耳目一新。
裴见濯问:“写得怎么样?”
密室幽静,竟显得他声音游弋如丝。
李知微兴奋翻阅。
历朝历代以孝治天下,《孝经》又为十六经中最短,仅两千字不到,童子开蒙也用此文,与《论语》并重。
据说裴照元当年应府试时才十四岁,童蒙未褪就一举夺魁,当时便有人酸醋:“毛都没长齐还敢下场考试,不过仗着运气好,恰巧今年考了孝经,若考易、礼,他哪有今天!”
裴照元一笑置之。
李知微忘乎所以。
“写得当然好,这是不是你兄…裴公当年为孝经作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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