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去,怎么不去?”薛延祚当即站起,不可置信,“你要和裴照元拿乔?”
不识好歹!
李知微无奈一笑。
即使又成了贵婿佳婿,在薛延祚心中,他还是那个浑浑噩噩、不识时务的小子:“你以为裴照元是谁?”
李知微回答:“他是……宰相。”
薛延祚大摇其头:“宰相有四个,可风来雨去、岿然不动的,只有这么一个元公!你当他为什么来请你?”
李知微想了想:“他是看在见濯的份上。”
你俩是同窗又不是同床!薛延祚看李知微惶然深思的形态,不禁思考他是怎么读上昭文院的,难道姓李的卷子分外简单?再望向一边自己傻傻愣愣的儿子,不由内心长叹,这世上,再聪明的脑子,也比不上他这饱经世情的梆子:“裴见濯是他弟弟,又不是他儿子,看裴见濯的份上干什么?”
薛延祚想这裴见濯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李知微留级,他虽不与,却也知道内情。裴见濯一没负累,二有权势,还能滞步如此,估计脑子很不灵光,连裴照元的面子都没用。
解开善思的“裴相五日来睡一次”乌龙后的薛延祚内心鄙夷。此裴非彼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你又不是今年才和他同桌,那怎么裴照元去年不请、前年不请,非要今年?”
李知微眉心一动,恍然大悟:“难道……”
薛延祚正待点头,李知微犹疑道:“他是想……讨好我?”
“噗!!!”
薛延祚喷出一口茶来,吓得薛如明一个激灵,懵懂发问:“爹,姐夫说的哪错啦?”
薛延祚呛了半日,才拿袖子擦擦嘴角:“他是裴照元,裴照元!”一声一高,冷笑叹惋,在光芒万丈的裴照元面前,薛延清都难免退居一射、相形见绌:“他用得着讨好你?他看中的人,不一定做皇帝;但他看不上的,一定不能!”
李知微抬眼。
薛延祚道:“他过生日,便是圣人也要垂问,你如今身份不同,裴照元若真要与你私下往来,绝不可能选择这种人多眼杂时刻。换句话来说,选择此时,只有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来。
“他请你赴宴,必定是圣人授意。”
“圣人?”李知微面色空白,心下大定,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不在乎薛延祚,一切行为举动,都是说给隐藏身后遥控的薛延清听的。
薛延祚用自己半生经历,下得定论:“裴照元是圣人的手,圣人的脚,人会杀别人,可绝不会剁自己的手,砍自己的脚,裴照元做什么,就是圣人让他做什么。所以,是圣人要你去裴照元的生日会。”
“——他是要考验你!”
长烛燃尽,善思满怀期待地看向父亲。
从有记忆起,他就没有离开过父亲。来薛家的第一天晚上,外祖就告诉他,这里是母亲未出嫁时的闺房,六年前,就是善思还在天上等着投胎的时候,父亲就用一根同心结红彩绸牵走了母亲。
悠悠、荡荡,那天晚上善思梦见红彤彤的同心结长出血肉,成了一条脐带,他溜下来,像秋千。醒来,没有父亲,两个陌生的奴仆睡在他脚下,比他大,但大不了多少,俱是少年稚嫩,他们称他为主人。
善思不要主人,也不要奴隶,要父亲。
父亲来了,秉烛绕过室内梁柱,烛光晃晃悠悠,米浆糊贴着一个囍字,红色褪去,朦胧发白的粉。
囍字在梁柱上端,善思来来往往几天,根本没有看到。他牵着父亲的手仰头,却只听见他一声叹息,抬起手,摸了一下那个囍字,便带着善思睡觉了。
在母亲闺闱之中,善思感到一滴湿润滚烫落在头顶,他想回头看,蜡烛摇晃几下,熄灭了,有一缕烟冒出来。
蜡烛的泪,和父亲的泪。
他很喜欢蜡烛,昭文院里,是不让有蜡烛的,但在母亲家里可以点到天明。
母亲是什么样子,他脑子里晃过李知微的形象,逢年过节才见一回的祖母和忽然频繁见面的外祖母,最后,变成那尊蓝幽幽的佛像。
“善思。”黑暗里,李知微问,“善思过生日的时候,想要什么礼物?”
善思仰头,很奇怪,但他发现父亲的眼睛亮晶晶,像一块发光的石头:“我还没有过生日。”他认真告知:“现在还很热。”
他出生在很寒冷的时候。
李知微换了种问法:“嗯,如果要过生日了,想要什么?”
善思依偎在父亲怀里,很满足:“我什么都有了。”
李知微也很满足。
他觉得善思真好,是个非常好、非常体贴的小孩子,他不问李知微要天上的星星,李知微知道自己没法给,谁也没法给,但给不了善思,他还是会很难过。
他也觉得自己很好,善思什么也不缺,他小时候生日愿望是什么?想要一本新书,一件新衣服,总而言之,想要个“新”的东西,就是没人用过的,干净的,属于他自己的,但总是没有。也没人来管他的生日愿望,他也记不太清自己的生日,是订婚的时候,算八字,老仆人拿多年前的账簿凑出来的,那天有一笔稳婆的支出。
拍着善思,感受到儿子呼吸放缓以后,李知微放缓频率,满腹忧愁。
他不确定,自己送的礼物,会不会让裴照元记住。
他千方百计去赴宴,第一是结交裴照元,以弟弟友人的身份给他留一个印象,赶在李重宪、李景毅前头;第二是振奋薛延清,让他以为自己正在被皇帝考虑。第三,则是为了必然会关注裴照元寿宴的皇帝。
做皇帝就像在河里按瓜瓢,浮起一头摁一头,宗室百官为了储位争斗,皇帝必要制衡,李景毅和李重宪足够他戏弄牵引,而李知微要做的,就是送上门去露脸,入他的眼睛,叫他大发慈悲,戏弄戏弄、牵引牵引自己。
但,不管赴宴本质如何,去给人过生日,总该备一份生日礼物的。
在这方面,李知微捉襟见肘。
倒不是没有钱,他目前的经济还很宽裕,只是不知道送什么,裴照元有一万零一个传说,一万个是假的,还有一个来自裴见濯口中,他讨厌兄长,总不说好话,更别提分享什么喜好趣闻,李知微只知道他喜欢花,喜欢酒,喜欢光艳鲜洁、奢侈精致的一切一切,和世上每个风流潇洒的贵族一样。
要怎么样的奢侈,才可以让他回顾?
总不能用金子打个屋子吧!这样一点也不风雅,这东西倒是可以送给裴见濯,面对裴照元,李知微胆战心惊、步步为营;可面对自己的情郎,李知微心里雀跃、欢呼,他才不在乎送什么礼物给裴见濯呢,他觉得自己送什么裴见濯都会喜欢的。
人在被爱的时候总是很敏锐,想着想着,李知微竟然笑了,心事化成一阵热流,暖洋洋地睡着了。
六月份上的功考,没人再问李知微买题。
昭文院的气氛很微妙,大家恨不得多长出一只眼睛,观望院中三个有子的李姓宗室谁头上有紫气,但望气之术太难了,大家只能通过蛛丝马迹的圣心判断。
李景毅和王竑率先搞出个大乌龙,抓李知微没抓成,反倒顺藤摸瓜,把裴见濯打出个好歹。裴照元还没说什么,长宁公主反不乐意,频繁入宫,她和皇帝兄妹二人在先朝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公主鸾驾前脚刚入宫,王竑便上裴宅负荆请罪,过了几日,更上书请辞自己身上羽林统帅的虚衔。
他本来就老了,六十来岁年纪,不可能继续上值领兵,衔头却从未去掉,他一直都是羽林的最高统帅,因为这象征着一种荣耀,他在含光门前护佑仁宗皇帝当居首功。可他说要去掉,皇帝就同意了,把原来的副职转正。
李景毅算输了一城,但他血缘又近、身份又尊贵,再加上裴照元当年在羽林时也受过王竑的教导,见面则口称世叔老将军,十分恭敬,并没有报复的意思,因此还是炙手可热。
李重宪则算是后来者居上。
他因祖父获罪的关系,众人觉得他赢面不如李景毅,可李景毅粗莽,他文雅,素有儒行,在学院中风评极好,年年功考都是甲等。李景毅自毁长城,他则长袖善舞,再加上妻族郑氏乃是山东豪族,与崔、范几家同气连枝,在士林中美名传唱,仿佛大绛有了他便有了未来。
据说崔氏的族长还准备从博陵动身来永乐城看看外甥——他的外甥是裴照元,醉翁之意,自然在李重宪的前程。
只可惜今年科举出题时,李重宪的妻叔,昭文院学正郑安不知怎么着,出的题总不好,不合皇帝的意,成了开朝以来头个被退回的出题人,颇失颜面。
这是不是皇帝对郑家的敲打?
总而言之,他两个还是平分秋色,各领风/骚。昭文院里还有跃跃欲试的李氏宗亲,暂时没有合适的孩子,但想想皇帝春秋鼎盛,应当也不急过继,于是回家努力耕耘,弄得射课上嘴唇发白跌下马来,医生一来,肾阳不稳的名声便传扬内外,功考自然也无法参加,直接得了个丁,等八月重考时再拿这个等第,便要留级,第二年功考再如此,便要掉下一级。
不过,拿甲等不容易,拿个丙等通过还是简单的。昭文院开院以来,也只有那么一位学生有过如此光辉战绩。
第三个符合条件的人,李知微。
放榜是六月中旬,白日起惊雷,长廊上,学生们来来去去,有些人不服,拿着卷子问老师评第缘由要再次核对,毕竟除了明经式的填空默诵,别的都很主观;还有些人十分满意,当即便撑伞离开,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伞面别着家徽,像花圃,一个缩小的朝廷。
李知微悄悄打了个呵欠,把自己的卷子一折,收进袋中,静静等雨停。去年他考的是丁,今年得考丙,不然就得跌穿地心,毕竟黄字已经是最末等了。
好在结局如他所愿。
书科考试上墨点斑斑,史论大义科答得好,作论时便刻意离题万里,最后又小心拽回来一点,经、策二科亦如是。
李知微把他和裴见濯的桌子最后擦了一遍,趁雨停的功夫走出门去,发现姚时止等在门外。
在昭文院读了一阵书,他双眼神采更甚,笑时露出一口白牙:“知微!”
放榜日不上课,大家都穿着随意,只有李知微和姚时止两个人还穿着院服。李知微颔首笑应,因不想被他问,所以率先发难:“就要放假了,你回吴兴恐不便利,不如趁此机会逛逛永乐城。时候不早了,我——”
天已经很热了,最后一天不上课,室内没有存冰,室外则炎热更甚,姚时止额头沁汗,李知微虽面色不显,却想快速结束对话。
谁知姚时止打断他:“你陪我吗?”
李知微不意有此一句,眨两下眼:“这……恐怕不行。”
姚时止竟像控诉似的:“知微,那天早上你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一直到考试前几天才来。我帮你请假,学丞问我你请多久,我都说不出来。”
李知微道:“家里有事,耽搁了。”
姚时止问:“你和善思什么时候回来住?还有这几天你在哪里,他们说你家离学院特别远,可你这几日来的都很早,是在附近赁屋吗?租金多少?我也想到外面去,这里规矩太多了,什么都不许带、不许用,晚上都不给点灯。”
雨过天晴,蓬莱宫顶上现出一桥雌霓。
李知微道:“我住在朋友家,不要钱。”
姚时止问:“你哪个朋友?”
李知微笑而不语,实则姚时止只要再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看见他眼下微黑,颜色不深,但对于他的肌肤来说,稍微一点憔悴都很明显。
可姚时止不敢看他,又不甘寂寞,询问道:“善思的病怎么样了?”
李知微住在岳家,每天早上刻意很早起,来造成这种居住在附近的假象,让人想入非非:“好多了,再开学时,我便带他回来住。”
姚时止呵呵一笑:“那好啊,我一个人太无聊了。他是不是不大出来,我问别人他长什么样,大家似乎都没见过?”
李知微随口应道:“嗯,他小孩子怕生,不曾带出来。”乌云又聚拢起来,他怕再下雨,倒不是没伞,就是不想湿了鞋、惊了马:“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先回去,你若嫌天热,不想出门,藏书楼也是很好的。”
“裴宅仆从如云,没人管他吗?”姚时止忽然开口,“孩儿这么黏你,以后要是离开你了,怎么办?”
李知微果然停步,欲盖弥彰:“我没说过我住裴宅。”
姚时止说:“他们都说你和裴见濯关系很好。”走近,低声:“他们都说,你在学院里酿酒,是裴见濯给你顶罪。”
李知微声色微肃,退开一步:“个中事项,具已查明,若有不服膺的,大可上告有司。我回去了。”
姚时止喊住他:“知微!”
李知微没再停步,心里厌烦他,姚时止紧赶慢赶追上来,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我这几天到孔先生那里去,听他说起你,说你、说你上次‘箕子之明夷’的作业还没交呢!”
哦,这个,李知微倒是写了,因为平时不做课业也会影响最后的考核等第,李知微今年要拿丙,所以非暴力不合作:每个都做,就是做不好。
只是还没来得及交给孔明达,就被李景毅的搜查打断了。
功考都结束了,说这个也没意思,他从姚时止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想这人真是个火炉子,手心竟密密麻麻全是汗,一下子濡湿他半边衣袖。
很轻巧,很不在意:“喔,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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