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图,卖舆图!永乐城一百零八坊都在其中,东贵西庶、南虚北实,可以走过,不要走错!”
“两位郎君好面生,可是进京来应考?我观郎君相貌堂堂,必能高中。郎君留步,我晓得一处地方,可以让郎君——”
朱雀大街以东第三街,便是平康坊,人呼为“北里”,是永乐城第一繁华热闹之地。
不同于翊善、崇仁等市坊遍地都是外戚宗亲、达官显要,稍有不慎便冲撞当涂。平康坊虽毗邻皇城,却是风流薮泽,文君沽酒、红拂夜奔之事不可胜数,更留下无数旅人胡儿痕迹,荟萃之盛,可谓传奇。
这也催生了一种职业,引者。
他们或是永乐城本地闲汉,或是声名未显的伎子,又或是上了年纪的鸨母龟公,每至夏秋之时,便倚门揽客,遇见面生的青年郎君便扑上去恨不得分而食之。
“离秋闱还有一季,此时来平康坊的外乡人,大多是应试举子,不仅才华横溢,更腰缠万贯,若能引得状元来家,留下墨宝名句,后半生衣食无忧不说,史书上也能留得几行名姓,胜过你招揽几百个莽俗粗汉!”
十三岁的周盼盼谨遵鸨母叮嘱,一上午在北曲左顾右盼也收获寥寥,好容易见着两位相貌不凡的年轻男子,顿时三两步赶上前去,一连串说了许多话。
看她说得太急忘了下文,男子还不忘提示她:“可以让我什么?”
男声温雅好听,其人亦韶秀如玉,三伏暑天,冰雪面孔不见一丝暑气。
周盼盼激动道:“可以让您得偿所愿!”
男子一听,来了兴趣:“你是要带我去慈云寺吗?”
这时候,他朋友摇摇头,把住他手臂就要向前。
周盼盼眼见顾客飞走,再顾不得卖关子:“不是的,不是的!您能去我家吗?我家就在边上,我家有——”
“我家有裴公照元墨宝真迹!”
二人果然停步。
她的口齿忽而活络起来:“我妈妈姓周,家在北曲,家中宽阔明净,堂宇亦大,上栽奇花仙草,供有裴公墨宝,轻易不示人,若非我与郎君一见如故,也不会说出此事。”
见男子不为所动,她又急切道:“裴公连中三元,又登第他科,郎君不要这彩头吗?”
男子摇头:“谢过娘子美意,不必了。”
周盼盼方感失落,他朋友却来了兴趣:“你说家里有奇花仙草,是什么花?”
周盼盼以为还有希望,自豪道:“是二乔,天下最美的牡丹花!”
声音的主人嗤笑一声,扬长而去。
男子留下来,从袖中摸出一些零钱给她,又安慰道:“娘子往后招揽客人,言辞不宜太过夸饰。若遇较真之人报官追究,反惹麻烦。”
“我没有撒谎,是真的,真的有!”
周盼盼声音尚带童稚,尖锐破开人群,穿入二人耳中。
裴见濯冷言冷语:“看他的丑样!”
李知微皱眉:“她引客而已,你生我的气,如何祸及她来。”
裴见濯道:“我说裴照元。”
三个字各带平仄从李知微耳中碾过,一丝希望,一丝期待。
“裴相即便来平康坊,也该是赴南曲宴饮。北曲多是平民小户,他应当不会踏足。再说二乔——自圣人亲临称赞后,天下双色牡丹皆自称二乔。她方才那套说辞,多半是鸨母所授,专骗外乡人耳,莫要放在心上。”
发生过什么,才会让一贯在九天之上的裴相,光临北曲?
见濯并没有上他激将法的当。
他抄起双臂,慢悠悠道:“十六郎如何觉得我在生气?”
蔷薇芬芳漫卷长街,檐角驼铃斟酌浅唱,白石凭空横起一座异域殿堂,中庭喷泉上,以卷发蔽身的赤裎男女挽手搭肩,吸引无数游人驻足称奇,不知谁率先扔出一枚通宝,像对着寺院灵龟祷告那样默念有词。
“谁许你摸那里的,住手!”
哪个积岁老汉在白石胸脯上留下黑手印,被伙计拿着扫帚赶出,浑然不觉两个男子快步穿过他身后,联袂登上二楼,几乎是摔倒在床上。
“你轻一些!”
李知微搂住他的脖子:“我不是没有答应吗?”
见濯的手抚过他脸颊:“我看她是合不了眼了。”
叫我的小女儿嫁给你,不然,我死不瞑目。
手脸一触即分,李知微几乎是温驯地任他施为,裴见濯却如烙饼般摊倒另一侧,横躺着,支起一条腿。
李知微阖起双目:“她为儿女计,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很合算的买卖。
李知微非常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自己病弱的孩子。若与小姨成婚,他便可将孩子托付薛家,自己安心在昭文院读书。以他才学,至多一二年即可毕业授官,加之宗室身份,谋个五品致仕并非难事。
更何况,人有时候爱别人,就像在水里抓稻草。
李知微爱善思,因为他只有善思。
如果他可以再有妻子,生下七八个孩儿,恐怕也无暇顾及一个病弱。
娶薛妙持,是对他、对薛家、对孩子都好的万全之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太爱自己的发妻,所以愿意终身不娶?
十对婚姻里面九对半都是李知微与薛妙施这样的盲婚哑嫁,认识三年、相处两年,就是有些患难真情,又如何换来不渝之心。
“难道你这小姨不好?”
是她貌丑无盐,或不能持家?
“和她没有关系。”
“那和谁有关系?”
面对步步逼问,李知微像在薛家时那样偃了声色。
李知微的生意在昭文院做得这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黄沙落在泥巴地里,大家看一眼就掠过去,可鲜花不一样,花瓣沾上灰尘,但凡有一点心肝,都要捡起来仔细拂拭。
李知微单单静卧着,周身便无一处不美。
可你说他哪里美,又一下子说不出口,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说他痩,匀停有致,说他胖,蜂腰得经手掌寸寸丈量。譬如他额下双眉,不浓不黑,至尾端竟透出淡青,如雨后天边朦胧山色。见濯伸手轻抚,连眉峰都柔软驯顺,或逆或顺,任人拨弄。
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
裴见濯不自禁缓和声色:“和我有关系?”
李知微睁开眼睛,裴见濯发现他的睫毛是那样长。
李家祖上的那点鲜卑血统,一瞬间全扔到李知微脸上来了。
纤长,不密也不翘,摇摇欲坠的蝴蝶,受了伤的鸟。
“和你……”
和我也没关系?
见濯盯着他,要一个答案。
李知微不说了,解开见濯衣袍系带。
其实,见濯不愿意想这些。
很没意思。
他从认识李知微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有孩子,也曾有一名妻子,持之以恒做鳏夫是为了留在昭文院。灰扑扑的小院子,相依为命的两父子,人很难不生出保护欲。
况且他见过太多假丈夫,李知微这样的真小人,倒一瞬间便夺去他心神。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再说吧!
他的人生感悟很少,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别想以后。
谁知道以后什么样呢?
你情我愿,很简单的事,是李知微非得把它弄得复杂化。
他不用他的钱,也不用他的身份,五十钱一百钱一笔笔记着过日子,只有见濯能看他的账本,左边列着支出,右边列着收入,他几乎不怎么给自己买东西,那天很难得他在支出栏里看见了衣料痕迹,一丈长,成人的衣服,不是给孩子做的。
过了几天,他们就携手去了平康坊。
见濯甚至还得到了一份小礼物,他不知道这种关系是需要互赠礼物的,李知微说,那就免了吧。
他把见濯惊讶的神情当成礼物。
支出栏里成倍增长见濯的痕迹,李知微有时候懒怠,见濯还帮他记账。
给裴见濯花钱,李知微不计成本。
他在供养我,裴见濯忽生妄念,像供养庑房里那尊亡妻请的金身阿閦佛。
波斯纱丽借蔷薇香风吸引客人注意。抹胸、头纱,布料少得可怜却缀满宝石,艳如鸽血。异域歌谣飘荡,楼下舞正酣热。他指尖掠过李知微脐窝,葡萄藤蔓缠绕纱帐,将二人笼于其内。
嗯,这个房间也是李知微付的钱。
如果和这个人一辈子在一起会怎么样?
反正他挺喜欢这样的。
躺在揉皱潮湿的床单上,他枕臂遐想,将自己塞进那座灰败小院——不行不行,人总不能一辈子住那儿。回裴宅?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他从未觉自己是主人,倒似暂居的过客。
他把红罩纱覆盖住李知微的脸颊。
绛纱裹玉,肤光皎洁。
“去把善思接回来吧,天底下又不只有薛家设蒙学。”
说罢,见濯想到了善思每周要离开一天的原因。
“我也不是非要……”
李知微浅浅笑起来,吹鼓红纱:“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什么?”
“他们对我太好了。”
隔着红纱,见濯抚摸李知微的脸颊:“对你太好?”
“善思需要照顾,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他生下来半个月就没了母亲,我抱着他上门,恳请他们替我照料一二,让我可以顺利毕业,来日报答,他们答应了。”
“可是善思病了,他们并不愿意请医生,反而劝我尽早割舍,我记得,那天的连请医生带开药钱一千三百钱。”
薛家并不是出不起这笔钱。
可只要善思活着,就会有无数个一千三百钱等着去花,哪一天死了,就是枉费。
最经济的办法就是移情,有了新妻子,有了新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儿死了,女婿还在,一个当时前途无量的女婿。
“那时候,他们就提出来日要将二娘许配给我。我没同意,出去问人借了利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千三百滚着滚着就成了一万三千、两万六千,后来滚到十万。但都还清了。善思长大后,我才重新与薛家来往。”
“直到上次我去薛家,他们都没再提起过这件事,如明和我说过,二娘已经和窦家子弟议婚,正在准备嫁妆。”隔着细小织孔,李知微吹出一口气,“他自知学力无法科举,要出仕,只能靠人推荐,所需费用不在少数。和我说这件事,是因为二娘高嫁,父母给的嫁妆太多,他心中不甘。”
见濯若有所思。
准备丰厚嫁妆,显然是对二女儿的婚事很满意,必有意外发生,才让他们改变主意,选择将小女嫁给李知微作续弦。
“如果是为了儿子,节约女儿的嫁妆,才作出这个决定,也不至于和你说陪送嫁妆五百贯。”见濯掀开红纱,露出李知微的本来面目,“你娶妻时,他陪了多少嫁妆?”
“一百贯。”
见濯挑眉。
他再不食肉糜,也没到不知物价的地步,一百贯还好说,五百贯就是五十万钱,九品小官纯靠俸禄,一辈子也赚不到。
他要是有这么多钱,也不至于举家寄身在升平坊。
他忽生灵犀:“薛延清是他什么人?”
国朝四位宰相之一,同出身关中薛氏的薛延清。
“他名上延下祚,与薛相刚好重合一字,但其实是一堂千里的族兄弟,只是凑巧罢了。”
“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李知微口吻玩笑,“他三十岁中举以后,一直没有分得官职,直到薛公拜相才分得如今的录事官,估计也是铨选之人误会了。”
裴见濯也玩笑:“说不定,这五百贯嫁妆是薛延清给他的。”
李知微一听,乐不可支。
“薛相清廉高洁,不然圣人也不会让他监察百官。这些年厚嫁之事屡见不鲜,弄得民间生女不举,薛相率先垂范,嫁女仅陪送一百贯,自己都如此,绝不可能花五百贯帮助族兄弟。之前他家有个庄子,大抵是卖掉了,手头宽裕,才多陪送些。”
若说裴照元是天下男子神往楷模,薛延清则俨然若神,即使出身士族豪门,又官拜宰相,一日也不过三味菜而已。
太过艰苦朴素,人人崇拜,却不向往。
对此,见濯冷哼一声。
“风闻奏事、监察百官,说白了就是样子货,人、钱、兵一个没有,即使人在政事堂,也不配当宰相。比起他来,朱宣志寒门小族,尚主管吏部;陶穗是鲜卑后裔,被清流目为索虏蛮夷,对兵部照样如臂使指。薛延清百贯嫁女,不是清廉,是听话。”
“他是没出钱,他妻子张氏却额外出了一万贯陪送,更有一架琉璃玳瑁床,专门去慈云寺里开过光,才送到洞房。”
李知微无辜地笑了,表示自己并不知道这些秘闻。
一边笑着,一边把那些话刻进心里。
见濯年纪不大,却因为兄嫂,辈分极大,大到将帝国宰相都当成俗流;寻常士人日日仰望的榜样,在他口里都是寻常。
“这话是没错,他家里有钱,花给女儿应该,花给族弟又是何必?若族人娶妻都要花去他五百贯,即使富可敌国,他也承担不起。”
裴见濯捻弄的手指缓下来。
薛延祚实在太不起眼,若不是名字起得好,这辈子都别想挨上官做;若不是娶了个好妻子,刚好与李知微的主母是姐妹,这个出自昭文院的“贵婿”,也轮不到他头上。
贵婿。
他心里咀嚼过这两个字,将红纱撩起又放下,放下又撩起,像掀盖头一样,最后,又把它覆在李知微脸上。
“这谁知道?”
他不问红纱下的爱人,问自己。
李知微不答,只是等待。
等他开口说裴照元。
当朝首相,总揽庶政,裴见濯的长兄,裴照元。
但到最后,裴见濯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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