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深秋,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荒芜的田野和废弃的铁道。逃难的人流沉默地蠕动着,像一道溃烂的伤口,蔓延在灰暗的天穹下。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绝望,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苏宁云蜷缩在一个几乎不能挡风的破败土墙角落里,身上那件母亲生前改的藕色夹袄早已脏污不堪,袖口磨破,露出里面发硬的棉絮。她死死抱着怀里一个比命还重的蓝布包袱,瘦弱的肩膀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包袱里是几件亡母的旧衣,一方父亲常用的砚台,还有——小半袋已经发黑的杂合面干粮,和一块用油纸包了又包、硬得能硌掉牙的麸皮饼。
这是她全部的家当,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的浮木。每一口粮食,都意味着能多喘一口气。
周围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那些饥饿的眼神,浑浊、贪婪,像暗夜里的萤火,幽幽地扫视着所有可能藏着食物的角落,最终黏在她的包袱上。她不敢闭眼,不敢深睡,每一个靠近的身影都让她心脏骤缩。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女孩。
就在几步开外的一簇枯黄的、沾满霜丝的蒿草后,蜷着一团黑影。仔细看,才辨出那是个穿着黑色粗布衣裤的人,身形单薄得几乎要被风吹走。衣服破得不成样子,手肘和膝盖处裂着大口子,露出底下冻得发紫的皮肤。一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乱蓬蓬的、粘着草屑的头发,和一小片异常苍白的脖颈。
那女孩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尊即将冻毙的石雕。
苏宁云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苍白刺了一下,生出一点微末的酸楚。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用手指摸索着包袱里那块麸皮饼。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伤了她的犹豫。
母亲倒在血泊里,用最后气力将她推走时的嘶哑叮嘱,如同鬼魅般再次缠上她的耳膜:“云儿…跑…别信任何人…一口吃的…就是一条命…藏着…藏着啊…”
父亲的书房被砸烂,珍藏的字画典籍被践踏焚烧…家,早就没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这最后“一口吃的”,像守着自己随时会熄灭的命灯。
她不是没有善心,是这世道,早已容不下半点廉价的善心。施舍?可能下一秒,她自己就会被蜂拥而上的人撕碎。
就在苏宁云内心天人交战,指尖几乎要掐进饼里时,那蒿草后的女孩动了一下。
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热量,她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乱发下,是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颧骨凸出,嘴唇干裂爆皮,渗着细微的血丝。但最让苏宁云心头一窒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大,却黑得深不见底,没有哀求,没有泪光,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和一种被生存磨砺出的、野兽般的冰冷警惕。那目光缓缓扫过苏宁云的脸,最后落在她怀里那个被紧紧护着的包袱上。
没有停留很久,只是一瞥。
但那一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苏宁云刚刚生出的那点怜悯。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弱者该有的哀怜,反而像在冷静地评估——评估猎物的价值,评估动手的风险,评估自己还能撑多久。
宁愿言确实在评估。胃里空的发疼,像有无数根细线在拉扯绞紧,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她知道那个穿藕色破夹袄的女孩有吃的,那护食的姿态太明显了。这种大小姐…呵。
她看着苏宁云脸上那点犹豫和挣扎,看着对方因为自己抬头而瞬间变得更加戒备、甚至往后缩了一下的动作,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嘲讽。
看吧。这就是人。
她早就明白了。至亲都会在刀枪面前各自飞散,更何况陌生人?指望别人发善心,不如指望老天爷立刻降下一场能噎死人的馒头雨。
求生的本能让她抬起了头,但现实立刻给了她更冷的一击。她不再看苏宁云,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身体蜷缩得更紧,试图减少一丝热量的流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一种濒死的滞涩。
风呜咽着穿过废墟,卷起枯草和尘土。
两个同样濒临绝境的少女,相隔不过数步。
一个守着最后一口粮食,如同守着坟墓的入口,瑟瑟发抖。一个一无所有,连希望都已耗尽,在冻饿的边缘静静等待死亡或蜕变。
信任比黄金更奢侈,善意比严冬更遥远。她们像两株即将被寒风彻底吹熄的流萤,在无边的黑暗里,微弱地、警惕地、孤独地闪烁着。
谁先熄灭?或者…能否互相借一点微光,熬过这漫漫长夜?
答案淹没在呼啸的北风里,无人知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