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近日似有贵客将至,主母忙着指挥下人洒扫厢房、置办宴席,一时无暇来偏院走动。
无人刁难,文丑母子难得清静了几日。文丑心情难得轻松,坐在小板凳上,一边陪母亲洗衣,一边逗弄从墙边溜来的肥猫。他嘴里嚼着野果,腮帮鼓鼓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话。
“等我再长大些,我们就出去摆个摊子谋生。我能帮母亲挣钱,不必在府里受气。”
“好啊,小宝。”女人笑着揉了揉文丑稚嫩的脸,“真乖。”
二人正轻声说着话,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一个侍从粗声嚷道:“前头传菜的人手不够,别洗了,你去宴上帮忙。”
平日只扔些洒扫洗衣的粗活,今日忽然唤到宴前,只怕没什么好事。文丑想都未想就开口顶撞:“传菜又不缺我母亲一个,你们那么多人是吃闲饭的么?不……唔……”
话未说完,那侍从没料到这小孩竟敢顶嘴,一时恼羞成怒,一脚踢翻文丑坐的板凳,顺手抄起墙边的扫帚就要往他身上抡。
文丑母亲急忙起身拦在中间,将文丑护在身后,又俯身柔声安抚:“没事的,娘很快回来。”见文丑仍板着脸不肯妥协,便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娘给你偷偷带好吃的回来,你在这儿等着,一刻就回,好不好?”
文丑抿着嘴,终是点了点头。
母亲解下围裙,随那侍从走向后厨。说是人手不够,其实厨房里只温着一盅汤羹。她端着汤沿回廊一路走向暖阁,心中隐隐不安。
推开暖阁的门,笙歌鼎沸,一群衣饰华贵的宾客正推杯换盏。她低头奉上汤羹,正要退下,手腕却蓦地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
那上了年纪的男子打量着她,语带轻浮:“这婢子倒有几分姿色。方才席间怎未见过?贤弟,好东西都藏着不卖啊?”
家主看见她时明显一怔,旋即恢复如常,笑道:“王兄哪里话,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文丑母亲慌忙跪地求饶:“奴感谢公子、家主垂怜,只是奴婢手脚粗笨,带回去也难有用处。求家主开恩……”
被拒的男子觉得折了面子,恼羞成怒,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一个下人,也配拂主子的意?”身后仆从会意,当即上前将她拖了出去。不久外面声响寂然,宴间又恢复一派歌舞升平。
文丑在院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母亲回来。他渐觉不安,悄悄推开院门,一路躲着人往府中寻去。
颜府院落深深,他平日很少走出仆役所居的偏院,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找寻。正彷徨间,听到车马院中有喧哗声,回头一瞥,竟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被人堵着嘴,正往马车里塞。
“娘!”文丑疯了一般冲过去,推开拉扯母亲的人,嘶声大喊:“放开我娘!”
周围仆役纷纷阻拦,他却似豁出性命般踢打撕咬,不让任何人再碰母亲一下,一时间竟真无人敢上前。
家主面色铁青,见一众下人竟制不住一个孩子,自觉在宾客面前颜面尽失。
主母适时走上前,笑着打圆场:“王老爷见谅,宴上不是不愿将这婢子卖您,实在是她还有个孩子,强行拆散母子,未免残忍。”
“夫人早说便是,这有何难?多加些银钱,将孩子一并买去就是。”
一直沉默的家主却突然开口:“不必了。这么点大的孩子送去贵府也是累赘。”他向身旁侍从递了个眼色,文丑立刻被几人拖开,死死摁跪在地上。“贤兄见笑,若赶着启程,不如早日动身。”
文丑不过七岁,挣脱不开众人的压制,只能哭着哀求家主放过母亲,甚至跪求主母将他一并发卖。
可一切终是徒劳。他眼睁睁看着王家的车马驶出府门,想要追出去,却被人反扭双臂关回杂物间,“咔”一声落锁。
文丑起初拼命砸门捶窗,之后窗子也被木板钉死。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饿又乏,终于瘫倒在地,连哭喊的力气也没了。他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饿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从外打开。久违的日光刺得文丑眼睛生疼。
门前站着衣饰华贵的主母,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母亲已被送走,再作挣扎已于事无补。文丑心里清楚,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去找母亲。
他强撑起身,跪在主母面前。“我叫……”他一时语塞。平日仆从都唤他“小杂种”,母亲叫他“小宝”。如今母亲不在了,他竟连个名字也没有。“我没有名字。”
“那就随你娘姓,唤作文丑吧。”主母冷冷下令,“府里不养闲人。给他换身衣服,送去公子那儿。”
颜良刚从书斋回来,正温着书。侍从进门通传:“公子,夫人送来个侍从。”
颜良抬眼,猝不及防对上那双青绿色的眸子,不禁微微一喜。之前月下见到那个“瓷娃娃”似乎长高了些,头发依然如绸缎般披洒在肩头。只是这一次,那双眼睛失了魂灵一般,眉目间再无往日神采。
文丑垂首行礼:“公子。”
身旁侍从轻推他一把:“去替公子研墨。”
文丑跪坐案边,拿起墨条却一动不动,像樽吉祥物似地摆在书桌旁——他向来只帮母亲干些粗活,从未沾过笔墨,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颜良看出文丑的窘迫,加之他本就不愿麻烦他人,便伸手接过墨条:“我自己来就可以。”
指尖无意触到文丑的手,那双手冰凉,还在微微发着抖。
颜良正想询问,却见眼前人身形一晃,猛地向前栽去——
文丑只觉一阵眩晕袭来,险些摔倒,慌忙伸手想扶住桌角——尚未触及,已被一双手从身后稳稳托住。连日伤心加之饥饿,文丑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被轻轻抱起,安置在一片柔软的榻上。
颜良急忙唤侍从去请大夫。
大夫诊断后说并无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加之饥饿所致。颜良又忙不迭吩咐厨房准备吃食,再派人按方煎药。
文丑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什么抵着嘴唇往嘴里灌,满口苦涩。睁开眼,就看见小公子眉头紧锁,正一勺一勺地给他喂药,格外认真,以至于都没发现文丑睁开眼睛看了他许久。
文丑想: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的人?
一个仆从躺在榻上,反倒是这位小公子忙前忙后地照料他。文丑还是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颜良专心喂药,并没留意文丑看了他许久。文丑突然一笑,一口药汁呛入气管,翻身咳得蜷缩成一团,浑身都疼得发颤。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颜良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喂药不慎,心中十分自责,忙笨拙地替文丑拍背顺气。用完药给文丑嘴里塞了颗蜜饯就又要扶他躺下,动作自然,没有一点公子的自觉。
不过文丑还是挣扎着起身要回那间杂物小屋——若留在此地任公子照顾过夜,主母怕是会扒他一层皮。
彼时颜良尚不知文丑已失了母亲,孤身一人。也没有强硬留他,只是仍不放心:“那我明天下学去看你。”
“不必。”文丑笑了笑,“我是公子的仆从,明早我来找公子,一同去私塾。”
那日,文丑强打精神被人摆弄着换洗更衣,送来服侍公子时,本以为若撑不住倒下,便会被拖出府门弃于野地自生自灭,却没想到受到了最温柔的对待。
而后数年,文丑作为颜良的仆从,陪他读书,照料他起居。
但二人都心知肚明,颜良从未将他视作仆从。
颜良起初只当他是玩伴,处处体贴关照;后来从下人口中隐约听到些往事,便更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亲弟弟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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