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牛肉的香味在四处乱钻，挠得昏昏沉沉的人不是滋味。
早晨，周乐萌出了房门来到客厅里时，便看到父亲周慈正拿着块百洁布跪在地上仔仔细细极为刁钻地在擦拭客厅里的每一块地砖地缝。
周慈好不容易擦干净了一处地缝，这时他露出非常满足的笑容，而后另一处碍他眼的小污渍又惹得他来了暴脾气，又继续匍匐在那块根本就不存在的小污渍的边上吭哧吭哧摩擦着百洁布。而除开被擦得锃亮的地砖，其他的家具更是不染纤尘。
周乐萌已经见怪不怪周慈的举动了。父亲自从八年前因为些事受了巨大刺激后，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最终被诊断出患有中度抑郁症、重度躁狂和早期阿尔兹海默症，并存在罕见的人格分裂可能性。周慈也因此几乎每天疯狂和不分昼夜地打扫卫生，并非常需要女儿周乐萌的陪伴。
周乐萌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周慈的注意力。他在看到女儿迎面走来时就猛地从地上窜起，整张脸堆着慈爱的笑意，也不管已经不知疲倦地跪了好久而手软筋麻，这时只顾想着女儿饿肚子了。
周慈立马杵到了周乐萌跟前来，笑嘻嘻的，明明已经54岁的人了，现在看上去真是好天真的一张纯真笑脸。
“萌乐乐你醒了，爸爸煮你喜欢的牛肉面吃好不好？牛肉是爸爸现卤的，从昨晚就开始卤了，现在火候正好，味道正足，萌乐乐吃饱了才有力气工作呀。”周慈看见女儿就觉得可人。
周乐萌站在原地，心里紧了又紧，又不得不松了又松，勉强挤出的一丝笑意显得格外疲乏。“早上好。”
“诶诶，早上好萌乐乐。爸好着呢。”
“爸，我好饿啊，咱们去吃饭吧。我想吃你做的牛肉面，你快做给我吃吧。”
“诶好的好的，这就马上来做。我想想啊，要先把面条从冰箱里拿出来过一下水煮开捞起来，卤牛肉那个，那个是放在电饭锅里卤的，昨晚就卤好了，泡在卤汁里充分浸泡了一个晚上，刚刚我已经重新按煮饭键加热了一下，嗯，没错，对了，我想想啊，要先从冰箱把面粉拿出来，然后面粉加水和面，团活团活，揉好的面团放着醒了十来分钟，诶，是的，昨晚就卤好了牛肉，已经浸泡在辣椒里半天了都，……”周慈絮絮叨叨地念经，非常期待女儿看到他的成果展示。
周乐萌拿走了周慈手里的百洁布，牵着父亲来到了厨房，边走边回应，“就不用揉面团了，直接下面煮开捞出，在浇上卤牛肉就行。”。
“哎呀，还是我萌乐乐最聪明，爸怎么就没想到呢。”周慈兴致勃勃地拿面拿葱，拿碗拿勺，周乐萌则站在一旁，耐心地观看着周慈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周乐萌时至今日还是无法习惯，她无法接受当初那个最爱她的父亲先是从一个温柔的天使变成了一条狡猾的毒蛇，又从一条狡猾的毒蛇变成了现在这样心智非常不稳定，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天真模样。
周乐萌知道自己不该原谅父亲，不该放下当初所有的怨言和仇恨。
这件事周乐萌已经反复咀嚼了八年。在这八年时光里，她一直都在观察着父亲，这个狡猾又极致聪明的人，他到底是不是又在装模作样，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
可是，八年的时间里，在她无数次推开父亲，对他咆哮，对他报以怨言，对他做出许多能对他钻心剜骨的事情后，这个高傲又狂妄的复杂结合体竟然日复一日对她事无巨细地呵护。而各种医疗检查都做过了，周慈的症状也确实不是假的。
“诶我说萌乐乐啊，这碗面下肚我保证你三天都回味无穷，感叹你老爸的厉害！”周慈端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边捣鼓着散热气，边往餐桌那走去。周乐萌紧随其后。
周慈拉开周乐萌对面的椅子坐下。周慈的脸红扑扑的，他满心期待又十分紧张地盯着周乐萌对他的牛肉面发表见解。周慈真的好开心呀，他只是看着女儿在吃牛肉面就觉得非常开心。
周乐萌最爱的就是周慈亲手做的这碗牛肉面。从她小时候5岁开始跟着周慈生活，她就经常吃它。周慈卤的牛肉有秘制的配方，是加了自己熬制的酱料制作的，因此卤的牛肉吃起来非常特别。而且周乐萌非常喜欢吃软烂而入口即化的牛肉，她不喜欢有太多嚼劲的食物；而周慈在日夜的调制火候的实验中，并千挑万选出最好吃的牛肉部位，终于找到了牛肉入口很软，但又不会卤得或散或烂或成橡皮筋的微妙平衡。
周乐萌吃得很爽快。她吃饱喝足后对父亲夸赞道：“真好吃，我最爱吃这个卤牛肉了。这面条也是你自己做的吧？”
周慈笑嘻嘻地点头道：“是呀是呀，都是我做的。”他剑眉星目，明晃晃发着晶光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疲惫，真是让人惊叹他每天擦着擦那，专员伺候周乐萌生活起居的精力真是旺盛。
周慈这会儿坐得笔直了，他把自己的整条脊柱拔得直挺挺的，岁月的蹉跎和精神的崩溃没有让他老态龙钟，反而肌肤依旧饱满，肌肉依旧紧致，身材依旧卓越，他保持着日复一日对自己惊人的严苛塑造力，这种塑造力已经逼近疯狂，也将周慈逼成了一个精致美男子。
周乐萌道：“美容院我已经给你预约好了，今天需要我陪你去吗？”
周慈是整过容的，同时也保持着每个月都要去做美容的习惯。
周慈估摸着听出了周乐萌的言外之意，他当即反问道：“你今天有别的着急事吗？我倒是没关系，就是怕耽误了你事不成。那些机器像是会杀.人，我每次去都像行.刑一样。”，周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也知道的，我怕疼。真的好疼啊。还好你没遗传到这点，不然爸的心就要碎了。”，周慈慈爱的眼神里都能开出花来，“哎呀我萌乐乐怎么这么好看，好在这点是遗传了你爸爸我。啦啦啦啦啦~哎呀，快吃完了！”。
周慈立马起身就去厨房里将整个电饭锅捞了出来，接着又掌勺给周乐萌还有一半食物的碗里添了卤牛肉。
“谢谢爸爸。”
“哎呀，谢什么呀~”周慈又去拿了颗石榴出来剥。“瞧我这记性，都忘了给你剥石榴吃了。现在都快过季，还好我买了好多呢。”
周乐萌用纸巾擦了擦嘴，她已经无所谓再辩驳那件人尽皆知的事了，她不是周慈的亲生女儿。而周慈因为记忆混乱，有时会忘记这事，他只记得周乐萌是他带大的亲亲女儿，什么？不是亲生的？绝对不可能，也绝对不相信。之前周乐萌驳斥过他一回，害得周慈崩溃了两天，好在第三天他就忘记了，又笑嘻嘻地来找她的亲亲女儿了。
周乐萌道：“我让阿乐陪你一起去。”
“嗯嗯，哦，哦。”周慈非常利索地破开了石榴的皮，里头鲜红透亮的石榴果肉一粒又一粒紧紧地抱在一起，周慈的指尖飞舞得迅速，石榴的白膜被他完好褪下，果肉没有伤到分毫，全部安全地落在了碗里。周慈沉默着，继续用勺子捻着石榴果肉让它们出汁。火红火红的汁水迅速渗了出来，连喷带溅的反倒弄了周慈满手血红。
周慈默默地碾着果汁，差不多碾好了后，将果汁倒入杯子里推到了周乐萌面前。周慈这才从混沌的状态中醒来，木讷的双眸里重新亮起点点星辉，慢了好大一拍后才又温柔可亲地对周乐萌道：“谢谢萌乐乐。那咱们几点去美容院啊？”。
周乐萌抽了张湿巾，拉过周慈的手开始擦拭上面沾染的石榴汁。
周乐萌道：“爸，我今天临时要去见一个人，没办法陪你去美容院。我让阿乐和你去，好吗？”
周慈道：“不对呀，每次都是你和我去的，从没听说过什么阿乐和我去！阿乐是谁啊？不会是要来害我的吧？不对，该不会是阿乐要骗你，要害你的！”，周慈突然好大一个力气抓住了周乐萌的手，紧张兮兮地起身就横亘在桌面上，眼睛滴溜溜四顾乱转，惊颤地匍匐在周乐萌面前道：“你要当心啊，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见！”。
周慈好大一条人就这么占据了整张桌子，上好材质的桌子都在这时叽呀乱响，像一条两米高的大狗突然窜上了桌捣乱。
周乐萌淡然应对周慈的无常。周乐萌道：“阿乐就是以前照顾徐静恩的保镖呀，是咏美阿姨家里请的保镖。自从徐静恩和咏美阿姨失踪后，阿乐就来到咱们家里工作了，已经八年了。爸，你记得徐静恩是谁吗？你记得咏美阿姨是谁吗？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面对周乐萌话家常一样的询问，周慈显得非常不知所措，他根本想不起来周乐萌所说的这些人是谁，此刻他看上去只有恐慌和害怕！他似乎害怕自己因为答不上来周乐萌的问题而被周乐萌嫌弃，也害怕自己为什么会答不上来周乐萌所问的这些看起来非常简单的问题。
周乐萌的从容和自信，和她就这么用稀松平常的像在看个小孩一样的眼神对待他的样子，让周慈恍恍惚惚觉得非常难受和苦涩。
周慈非常朦胧地看着周乐萌，他的脑袋里自始至终都存在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他亟需解决这个问题，他需要全力以赴，而不是半途而废。
周慈突然慌张道：“萌乐乐，不对，是不是该去你奶奶家了。对啊，该准备准备去你奶奶家了！咱们好几天没去了，她该想你了！你曾祖父曾祖母也老是念着咱们。爸去准备准备。”周慈又好大一条蛇一样的人从桌子上滑了下去，一咕噜就滑没了踪影。
周乐萌的脸色瞬间发紧，她看着突然间空落落的手心，手心里的鲜红印记，边上一杯石榴汁，面前一碗没剩下多少的牛肉面，到处鲜活，到处死寂和混乱的样子，她冷笑了声，端起石榴汁一饮而尽。
周乐萌从不会去主动提及爷爷奶奶和曾祖父曾祖母的事。因为那简直是匪夷所思至极，也是周慈变得疯狂的导火索。
周慈大包小包收拾着，翻箱倒柜地拿出各种滋补品，又是捣鼓冰箱又是捣鼓香火纸钱，最后茫然地靠在柜子边上征愣发呆，摸着脑袋朝周乐萌走过来，满脸疑惑和尴尬地笑着，“萌乐乐，我们是不是要去公司上班了呀？”。
周乐萌道：“爸，我是公司的老板，按理说不是去公司上班的，平时也不用每天都到公司报道。”
周慈道：“诶诶，是的是的。我的萌乐乐是大老板，不用每天去和不三不四的人碰面。”
周乐萌道：“爸，公司上班的同事们大家都是为了讨口饭吃的普通人，不要用不三不四说人家，这是错的。”
周慈连连摆手，很惊慌地道：“萌乐乐你误会我了！天大的罪过！我不是在嘲笑谁谁谁某某某是不三不四下三滥，我是说有的人会这样，有的人嘛。”
周乐萌挤出一个微笑，道：“抱歉，是我误会你了。”
周慈扭扭捏捏的，“是啊。”。
周乐萌上下扫描着不知所措的周慈，心生不忍，还是起身将他牵来坐下。
“不过爸爸，你还记得当初还是你收购了咏美阿姨的公司，最后事情转来转去，竟然变成了我是公司的实际管理人。我真的觉得命运真是离奇。”周乐萌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周慈的一举一动，这既是为了提前预防周慈突然做出什么危险行为，也是她还对周慈抱有恢复心智的幻想。
周慈一脸茫然，随后绞尽脑汁理解着周乐萌说的话，最后恍然大悟装腔道：“是哦，好像确实是我做的。你爸爸我是不是很厉害呀！”
周乐萌边起身收拾餐桌上的碗筷和厨余，边说：“今早不去公司。早上和林宵宇要见一面。他似乎有徐静恩和咏美阿姨的线索了。爸，你和我一起去吧，我给你开个房间你等我，然后我在和你去美容院。”
周慈这会儿已经快速凑到了周乐萌身边灵活地接过碗筷开始清洗了。
“好的好的，要的要的，爸换身衣服然后和你一起去啊。”
尽管周乐萌告诉他不用着急，时间很充足，但周慈还是非常迅速地打扫干净了厨房的卫生，然后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衣帽间里开始换身利索的行头。
周乐萌在客厅里等着周慈，这会儿她看了手机，除了信箱里时常出现的一些垃圾信息外，还有一些关于公司的需要回复的邮件。周乐萌将垃圾邮件批量删除的过程中，这时不小心点进了一条垃圾邮件里，除了些乱码的字符外，还有一条链接。周乐萌按往常那样删除了。
不一会儿，周慈就出现了。那副挺拔整洁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这人有任何毛病。
周慈这会儿突然说：“不对啊萌乐乐，林霄宇？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林霄宇？是谁啊？你的生意伙伴？”
周乐萌淡定地穿鞋、背包，道：“就是害死奶奶和曾祖父曾祖母的那一户姓林的人家。林乐天的孙子，林珍宝的儿子，林霄宇。爸，你还去吗？”周乐萌背往后一靠在了墙上，直勾勾盯着正给她摆弄鞋楦的周慈。
周慈手下动作不带停的，很精细地伺候完周乐萌穿鞋后，他这才像思考刚刚结束，慢悠悠答道：“哦，是他啊，林霄宇啊。他找你干什么。”
周乐萌道：“林霄宇说他有徐静恩和咏美阿姨的线索。我一定要找到徐静恩和咏美阿姨。”
周乐萌起身，习惯性拿起那瓶早就空空如也的香水喷了喷，然后才是随意挑了瓶味道相差不大的叠喷了一下。周乐萌要自己每时每刻都记住这种味道，尽管市面上没有出现它的替代品，但她也会记住那些替代品的味道。
叠喷的香水喷完最后两下就再也挤不出任何东西了。周乐萌随手就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周慈轻声问道：“徐静恩和咏美有那么重要吗？”
周乐萌道：“很重要。”
在那瓶空荡荡的香水边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一位凌厉的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看上去六十几岁的年纪，一身干练的职业装束，脸上浅浅笑意，她身后站着两位相差巨大的少年。其中一位是青春活泼，美丽可爱的少女，她特别开心地笑着，并挽着身边一位异常臃肿的少男。
那个男生的皮肤底色又青又白，在这层面上又透着淡淡的粉红；他显得非常大，不管是纵向还是横向，身体上的肉质坠得能撕裂他的昂贵衬衣，他像是一只成了精的推土机，无论是身前身后一躺一推，都能迅速铲平一方土地；而他一颗圆圆的小头和能被辨认的五官却在极力拯救这副身躯已经模糊的主人，使他不像是看上去的那么病态。
男生眉清目秀，还算挺立的鼻子勉强拔地而起，月牙般弯起的眼睛泛着温柔的笑意，所有的一切善意和温柔都在努力穿过肉嘟嘟的脸庞映照在那位女生的眼底。推土机卸了妖气，变成了软乎乎的棉被成了精。
妇人是咏美，男生是徐静恩。
周慈问：“比我都重要吗？”
周乐萌不屑地笑了声，扶着周慈站起身，无奈道：“爸，你为什么会觉得两个背叛我的人会有你重要呢？那当然是没有你重要的。我必须要找到他们，然后亲自算账。”
周慈乐开了花，心里暖暖的，屁颠屁颠跟着周乐萌出门找林霄宇算账去了。
“诶，萌乐乐，算账的话我算给你听一下啊。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三七四十一，啊田七啥来着？田七搭黄芪？那个秃头医生说让我多喝黄芪泡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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