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气候古怪极了,人们难得地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不沿海的北方城市,往年夏天无论白昼再怎么暴烈,只要太阳下山,夜幕降临,公园的树影里或平直的护城河上就会吹来最为温柔解意的凉风。今年反常就反常在空气里散不去的闷和潮,让人憋着一股无处倾泻的燥动。
但晚上7点,写字楼楼下的吸烟区是个好地方。不加班的幸运儿火速退出CBD舞台,加班的倒霉蛋儿四散开去附近的商场觅食,来来往往的路人怀揣各自的心事埋头赶路。很少有人这么做,但倘若这时候抬头,就刚好能透过楼宇的缝隙看到夕阳,光线被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撕裂成千万块不规则的碎片。
陈舟偶尔会挑这个时间下楼抽烟。一则看夕阳,二来没什么侃侃而谈的摸鱼人,烟味儿也淡得多。是的,抽烟的人也会讨厌烟味,幼年的她对伏案工作时永远夹着香烟的母亲提出的疑问,在成年之后被自己解答。她挥手拂开眼前的烟雾。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这样的湿度和温度下,那些组成雾气的细小颗粒飘散的速度都慢了许多,形成一团缓慢流动的黏液,像她缓慢发散的思绪。
刚过完30岁生日的陈舟在一家企业咨询公司做高级经理,日子远看过得像模像样,近看其实漏洞百出。她工作肯卖力,脑子不太笨,老板还算赏识,随之而来的压力自然不小。父母身体健康感情稳定,但隔三差五微信上就收到各品类男性的产品介绍,催她积极联络认识,择一而尽快成家。十多年的朋友都住在方圆10公里内,但各有各的忙碌和闹心。生活稳中向衰,依稀能望见前方不太远的中年图景。
唯一的风险因子是方以明,一号介于暧昧和能聊得来的朋友之间的人物,是和她同期入职的法务同事,两个人因为一起参加集团新员工培训相熟。
那年公司进人不多,HR小姑娘扒拉扒拉人头发现这几天就他俩没在出差,鼠标一点就把这唯二的冤种报了上去,写着两人名字的桌签也自然地摆在了一起。那是两年前的11月,室外秋风凛冽要穿羊毛大衣,集团培训中心的礼堂暖气开得大方,叫人昏昏欲睡,陈舟习惯赶早,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吃咖啡店的外带早餐,想趁大多数人进来之前速战速决,脱下的大衣顺手就扔在了隔壁座位上。
陈舟。
正囫囵吞咽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顺着声音抬头,看到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背着双肩包,牛仔外套里露出黑色连帽衫,哪里像天天看合同的同事,分明是阶梯教室里遇到的大学同学。对方朝她笑笑,手指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似乎连起一条无形的线,“就我们俩?”
陈舟心想,她哪知道呢。但确实环绕四顾附近再没瞧见熟悉的名牌,便随便应了句“好像是。”对方也点头,但仍站着没动。她有点懵,不确定这当口转回去继续啃她还剩一半的三明治是不是恰当的做法。
“我能坐吗?”对方指了指旁边,笑意未减。手指的方向,堆成一团的灰色羊毛大衣堂而皇之地霸占着不属于自己的座位,上面还蜿蜒搭着条松弛感满分的藏蓝围巾。
陈舟反应过来,伸手抱起厚重的冬衣给人腾地方。“不好意思,请坐请坐。”匆忙中垂落的围巾扫到桌上的咖啡纸杯,半个“啊”字已经要冲出嘴边,又几乎同时被她咽下去,反应过来的瞬间纸杯已经被对方牢牢扶稳,安放在了稍远的位置。陈舟把大衣和围巾搭在椅背上,由衷地朝这个在此之前甚至没说过几句话的陌生同事道谢。
“没事儿。”尾音轻飘上扬,是不大熟练的儿化音。
同时从身后飘过去的还有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Sauvage吗?陈舟心想。上学的时候她和乔翎周末逛商场总会去丝芙兰试香水,乔翎在芸芸众香里唯独爱上了这款,喷完却非要补一句,果然是渣男香。但陈舟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味道。“闻起来像那种有洁癖事儿还特多的自恋狂。”这是她当时的评价,现在也依旧这么想。
写字楼前的旋转门在她走神的片刻间开始了转动,虚晃错落的玻璃反光中能看见年轻男人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工装裤的剪影,然后香味从回忆中飘了出来,在这粘稠闷热的七月傍晚成了一剂让人清醒的猛药。陈舟犹豫了一秒钟,选择继续待在大楼转角的吸烟区,没有上前,也无谓闪躲。反倒是方以明照面发现是她,愈发一脸故作正经,掂了掂肩膀上的双肩包朝这边走过来。
“晚上加班?”
“嗯,赶个报告。”
她换了手拿烟,换到离对方更远的那只,即使她明知道方以明不会介意,甚至偶尔他们还做过彼此临时的烟友。
最早的那次差不多也是这个钟点儿,但在冬天,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方以明似乎刚从对面商场吃饭回来,在路边把同行的年轻女性送上出租车,转过身来的瞬间恰巧与她视线相撞,隔着写字楼前小广场上那棵缠绕着彩灯的圣诞树,暖色的氛围灯给两张疲惫的脸熏出了一层人造的暧昧。那时距离他们一起参加集团培训才过去不久,两个人算是正式地认识但又谈不上多熟,陈舟尽量不显得尴尬地朝对方点了点头,担心自己无意中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瓜。所幸方以明脸色寻常,向她走来,刚给人关上车门的手施施然地收进裤兜。
“这么惨,今天还加班?”
对方直到她面前才站定,这让陈舟习惯性地往后错了半步,后背刚好抵住冻得像冰块的墙面。她拢起高领毛衣垂荡下来的领子,耸肩道,“陪许总开了一天会,净跟中台扯皮了,该干的活儿一个没干。”
“辛苦了。我今晚也有两个合同要看。”
陈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们怎么就在这里聊起了天,只好同情地看他一眼。对方露出一点笑意,好像看出她的困惑似的,从兜里掏出烟盒。这就合理多了,陈舟默默对自己说。
“说到合同,鼎成那个项目报价有点问题。”方以明略微侧身来挡着风点火,那一刻陈舟才直观地感受到对方的身高,肩膀和自己的鼻尖齐平,差不多一米八吗?原来世界上真有180的男人。她抿下嘴角,藏起那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并提醒自己待会儿一定要跟乔翎分享这句吐槽。注意力转回到对面的人身上,对她的内心戏浑然未觉的方以明还在列举报价里有待调整的类目,“抽空我们沟通一下?”
陈舟从五脏六腑最深处叹出一口长气。
鼎成是活脱脱从乙方噩梦里走出来的甲方,要求复杂且变化多端,客户领导想一出是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对接人只负责添油加醋和传导压力,从不提供任何建设性意见,你给她发消息她指不定多久回复,她给你打电话就不分白天黑夜,奈何这一单是许总亲自介绍的资源,她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除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维护关系之外也别无他法。
捻灭恰好燃尽的烟蒂,陈舟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先上去了,过会儿去找你。”
“行,我等着。”
方以明朝她抬手示意,像是进行一些冗余的解释,自己还没抽完这支所以不能一起上楼,又像在说好的一会儿见。她裹紧大衣,转身大步跨进写字楼。
当天晚些时候,赶完方案的陈舟抱着笔记本去法务找方以明。节前最后一天,大多数同事把满脑袋官司全部抛诸脑后与节后,骂骂咧咧地提早收拾了东西只等打卡下班。对于单身独居的陈舟来说跨年行为不具备社会学意义,除了卡洛琳(或者包括卡洛琳)没有别的生物期待她尽早回家。
那么方以明又为什么不着急呢?陈舟对他人**的探究欲几乎为零。但是看到空阔的大开间里只有小小一片区域的天花板亮着顶灯,坐在亮光里的男人面朝电脑屏幕,桌面的蓝牙音箱传出Nat King Cole的老歌,陈舟到底没逃过那早有预兆的一次咯噔。既有意外,对于对方的歌单风格,又有感叹,这人是不是有点装了。两种声调高昂的情绪掩蔽之下同时浮潜着一丝难辨的好奇。
方以明听到她的脚步声,并不意外地回头:“来啊,等你好久了。”
他总不会是为了等我才留到现在。这念头像长了脚一样从她脑中飞奔过去,但当下与其琢磨这些没谱的东西浪费时间,不如赶紧把数算明白。陈舟拉开方以明隔壁工位的办公椅,原主桌上码放整齐的一排手办让她生出些许被审视的不自在,默念着“打扰了”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放在桌上。
接下来的时间交付给工作。两人对着Excel一通加减乘除调整配方,最终调制出的报价可谓肥瘦得当,足以让人心安理得地度过假期。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整座大厦外观已接近全黑,旧年残余的进度条即将拉满,如同一部播完的电影只剩下可看可不看的片尾字幕,彼此祝福新年快乐而后道别是无可指摘的合适。
“怎么回去?”
“这个点儿只能打车了。”陈舟正盯着叫车软件上排在她前面的10个人发愁,停顿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又忘了遵守的社交礼仪,赶紧把问题原样抛回给对方,“你呢?”
“我就住旁边富景嘉园,扫个车就行。”
方以明边说她边在脑子里画地图,说是旁边,但是他们这片商业区面积不小,从公司到富景怎么也有三公里,这个城市的冬天以寒风凛冽著称,大晚上加完班还要在风里骑十几分钟单车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今天多谢了,你早点回去吧。”
对方表示没关系,陪她等到车就走,说女孩子晚上还是要注意安全。她再次推拒,对方又防守一轮,索性她便接下这份好意。好在这个时间不堵车,司机很快赶来,方以明先一步帮她拉开车门。坐上后座的时候,陈舟的脑海中浮现起傍晚的画面,同样的街边同样的姿势,那个先于自己被送上车的姑娘,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出租车驶入冰封的冬夜,流光像被撞碎的冰块擦过车窗,广场聚集着等待跨年的年轻人,对于从18岁开始独自生活的陈舟来说,任何年节都已在一轮轮的循环往复中失去了象征意义,不过是寻常的日期更迭。
她塞上耳机开始听歌,在播放列表中选了一首Aquellos Ojos Verdes,那双绿色的眼睛。方以明的眼睛显然不可能是绿色,他具有江浙一带男性的特征,看起来斯文白净,眼睛是窄而长的内双。留学的时候她见过的最接近碧玉质地的绿眼睛属于一位教人类学的女士,除了碧绿眼睛她还同时拥有银灰色的卷发和恰到好处的皱纹,使得陈舟上课的时候克制不住地望着她出神。在她现阶段的社交圈里只有卡洛琳的眼睛和绿相关,正午时是金绿色的琥珀。
这样瞎想着,刚阖眼准备眯一会儿,却收到方以明的微信,一张此时此刻,蓝黑色绸缎一样的夜空中圆满的月亮。陈舟点中对话框,犹豫了几秒钟,回复:好看的,谢谢。
自那之后,方以明偶尔会给她发一些与工作无关的微信。数量和频率控制得刚好,让她卡在觉得有点古怪但又谈不上特别被搅扰之间的某处。陈舟没正经谈过男朋友,但这些年的人类观察足够让她对男性示好时惯常有的心思与伎俩洞若观火,心情像被悬在半空,看不见上升的空间,又不让你彻底坠地。时间一长,她也就懒于揣度和配合,任由对方在雾霭重重的对岸推进着什么。
回到这个七月的热浪中,烟雾依旧浮荡在他们之间,陈舟越过那些微小的粒子望着方以明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物质。她试图从中剥离出一句清晰的、确凿的、直指核心的语言:要我等你吗?我等你吧。加完班一起吃个饭?周末去看电影吗?任何意图明确不带试探的邀约。要么就像普通同事,点个头寒暄两句,脚步是绝对不会停顿。但没有,哪种都没有。
方以明把手滑进裤兜,有一瞬间陈舟以为对方可能会出于礼貌陪自己一根,但对方只是以这个姿势看着她,像看一只路上遇到的不亲人的流浪猫。
“最近挺忙的?没怎么在楼下见到你。”
“还好,小螺丝钉还能忙到哪去。”
“螺丝钉也有金属疲劳。”男生露出一点笑意,又另起话头,“你们部门来新人了?那天去你们层,看见她坐在你工位上,还以为你离职了。”
陈舟倒不意外,他们两个部门业务相关度挺高,对方确实经常来她们楼层对接沟通,“周一刚来的,许总让我带她上手。”
“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挺聪明的小姑娘,名校毕业,干活也认真。”
这是她的心里话。新同事柳柳23岁,刚结束gap year从南欧旅行回来,晒得一身小麦色,陈舟对她颇有好感。虽然部门里总有几个招人烦的碎嘴,从人家面试开始就在背后细数小姑娘的来历背景,但陈舟只在意她的团队成员能堂堂正正干净利索地把活儿干完,至于人家是谁的孩子和亲戚,跟她半点不相干。
“那就好。”
他们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她知道对方也在等待,一个来自她的信号或态度,来证明自己的大获全胜。但她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时候起进入了这场不情不愿的拉锯战,好像谁先被对方看透心思谁就要输光家当,而谁更坚如磐石纹风不动谁就赢得钵满盆盈。更吊诡的是,从未有人宣布游戏规则,更未曾争得过她的同意,方以明,或者说这场由雄性动物主导的围猎就已经吹响了号角。她只是站着不动,就被四周建起的围栏装进了狩猎区。
现在她想离开了。翻出去,钻出去,跑出去,怎样都行。她呼出最后一口香烟,捻灭了烟头。
“不好意思,我得回去干活了,拜拜。”
然后她绕开方以明,正如对方巧妙地绕开了她以为可以在两个从陌生到熟悉的男女之间自然发生的真实联结。
“小舟姐,中盈和鼎成上半年的数据已经整理好发给你了。”
“OK,辛苦了。”
办公室里剩下的人不太多,这让初入职场的年轻女孩放松了不少,两只脚蹬着地把办公椅滑到陈舟跟前,小声问道:“没别的事我就先撤了?”
她正在做这两家大客户上半年的数据分析,下周要陪许总去汇报。中盈是多年合作伙伴,鼎成则是从两年前签下来之后就荣膺最难搞客户之称,两个项目每年的营收占了她手里60%的业绩,容不得掉以轻心。她从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挪开眼,快速但动作到位地朝柳柳笑了一下,“撤吧,明天见。”
“好嘞。小舟姐你也早点回去呗,都加了多少天班了。”
“别操心我了。”这回她头也没抬,“再不走一会儿我要是发现数据有问题,你就真走不了了。”
话没说完,柳柳已经啪地合上电脑拎起包,瞬移到了电梯口,陈舟心里记下一笔,今年公司拓展训练必须派这孩子参加项目。人已经到了电梯口,又悠悠传来一句:“其实我知道,姐你根本舍不得。”
让她又想翻白眼,又没忍住嘴角的上扬。
但好消息是,柳柳的两大张数据报表确实完美,逻辑清晰且重点突出,帮她节省了不少回炉重造的时间,不到九点白天一整天被耽搁的进度已经赶得差不多了。
陈舟揉着酸痛的肩颈,起身走到身后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带,灯火璀璨,车流穿梭,夜景辉煌。很多人被这座城市的流光溢彩迷惑,以为只要奋斗终生就能够让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如城市夜色一样闪耀,但每个人充其量不过是构成这盛景的其中一盏灯、一辆车、甚或一星烟火。
陈舟是本地人,有幸出生在所谓的高知家庭,一路读还不错的学校,考还不错的分数,然后被毫不留情地送出国留学。第一份工作是在某个基金会做公益项目,第二份就是这里。她的前三十年谈不上过得多么易如反掌,父母也非大富大贵,但勉强算得上大家口中那种生在罗马的幸运小孩儿。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太幸运地成为了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既得利益者,她理应为此感到羞愧。她也确实做到了。陆慧宁女士写错过她的出生日期,忘记过参加她的家长会,但只有这件事从未遗漏——从小提醒陈舟她所拥有的一切既不是大风刮来,更不曾刮到她自己手上,是她的父母辈足够努力,又恰好赶上了努力可以被看见的时代。
这个认知反而加剧了她的焦虑和负担,她要做到什么地步才对得起自己没有付出就已经获得的回报?所以她从不惜力加班,埋头工作,咬着牙应付客户和老板各种合理不合理的要求,比别人更希望获得权威的认可和赏识。她不渴望亲密关系,不准备结婚生子,不怕孤独终老,她一门心思祈求自己足够优秀和强大,以换取对她来说唯一重要的东西,自由。不被选择、不被评判、不被期待的自由。
对着窗外放空的几分钟里,桌上的手机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来自乔翎,问她现在方不方便打电话。陈舟愣了一下,没有回复,直接把电话拨了回去。
她和乔翎认识的年头早已超过不认识的年头,两个人属于发消息能断断续续发一整天,但足够上升到电话里讲的情况却不多见。何况如果今天上午收到的照片不是AI生成的话,那家伙此刻应该正在巴厘岛的海滩上端着鸡尾酒吹着晚风,享受来之不易的年假。她们上一次通话还是乔翎愕然发现自己的相亲对象其实是个满口谎言的有妇之夫,再上一次应该是乔翎和前男友肖扬极具戏剧性的吵架分手,至于这一次又将迎来什么样的大离谱事件,此时此刻的她全无概念,更无从预料到她的人生将被这通电话改写到何种程度。
“干啥呢你?旁边有男人女人吗?”听筒里印度洋的海风像一股湿热的冲击波把海边酒吧的电子音乐和人群喧闹一起送到陈舟耳边。她皱着眉把手机放到桌面上,切换成免提模式。
“加班,旁边有老板的气场。所以你最好是有正经事。”
乔翎在那边笑得贱贱的,然后腆着脸给她娓娓道来。而陈舟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故事竟然要从十多年前讲起。
乔翎的父母是在她们初二那年离的婚。陈舟至今还记得那天乔翎上学迟到了,撞上班主任的连堂语文课,不挨骂都说不过去。班主任让她在楼道里罚站,正好陈舟的位置挨着教室后门,俩人就趁老师转过身板书的时候用小纸条传话。
乔翎塞进来的草稿纸上写着:我爸妈离婚了。陈舟的心忽悠一下开始下沉,两个成年人从法律意义上结束一段关系是14岁的她们无法插手的事务。沉吟片刻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唰唰唰在纸上写下大段开导对方的鸡汤,大概意思是,“成年人的世界总是错综复杂,我们不了解他们的烦恼,就像他们不了解我们。或许在那个世界里,每段关系都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迎来终结,但是这并不泯灭过程中我们曾经感受到的真实的爱。所以没关系,今后你将拥有双份的爱。不对,三份,还有我的。”
她郑重地把纸条赛进乔翎攥紧的手心里,惴惴地等待对方的回复,想着她千万别哭啊,这会儿哭了可不好办。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对方戳戳她的肩膀,扔过来的纸条已经在循环往复中被团得皱皱巴巴。上面写着:你说我以后想进我妈公司不会还得面试吧??
陈舟一个白眼翻上了天,当场发誓她以后宁可给天桥上乞讨的老骗子扔零钱,也绝不再对这个女的有一秒钟心软。
总之,父母离婚对乔翎造成的影响,和她们升入高中后没有分在同一个班而乔翎的新班主任格外招人烦这件事在程度上相差无几,有点儿但不多。陈舟也逐渐习惯了她最好的姐妹成了单亲家庭的小孩儿,这在那个年代是有点洋气的事情,乔翎自己也从不讳言。
好在乔爸爸当丈夫不太行,当爸爸就非常够意思,离婚十多年没想过再找,潜心钻研如何养孩子。直到去年,孩子眼看要到而立之年,乔爸爸终于松口开始为自己的后半生挑选养老搭档,经人介绍认识了同样离异独生女也已成年的刘阿姨,两个鳏寡多年的长辈相见投缘一拍即合,老房子等到了迟来的那场火。对此,乔翎的态度是,好极了,祝福!除此之外就是对中老年婚恋市场的成交率之高感到费解,快六十的老头子都能找到对象,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凭什么那么难?
实际上这位准后妈对乔翎视若己出,好得不行。用刘阿姨的话说,自己那个亲闺女从小让她操碎了心,长得是白白净净,谁能想到脾气又臭又犟,一张伶牙俐齿的嘴配了个挺好使的脑子,结果就是越大越没治,哪像后姑娘乔翎会来事儿招人疼。
两家人刚接触的时候,刘阿姨的女儿还在美国读研,算起来这会儿应该已经毕业了。乔翎这次找她就是为了这个异父异母的妹妹。
“我爸和刘姨不是准备两周后领证办婚礼么,小孩儿挺懂事的,已经在纽约找到实习了,还特意请了两周假回来参加婚礼。谁成想我奶昨天突然住院了,我爸跟刘姨连夜赶回老家陪床,又不放心我这妹妹回来了没人管,就把我给安排上了,让我照顾一下小孩儿。我咋照顾,我人都不在。”
陈舟头已经开始大了,压着嗓子问:“你爸不知道你去巴厘岛了?”
“嘿嘿。我一直跟他说我请不到假,不然他就老让我用年假陪他俩一起度蜜月。谁想跟他们的老年旅行团。但是我这年假马上到期了,我就想着得趁他俩忙着装修新房,赶紧出去玩一趟。”
“我还是不懂。”陈舟没有被说服,“二十四五的成年人,异国他乡都能找到工作,回了祖国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吗?”
“24,孩子上学早。”说完只听到电话那边凉飕飕的沉默和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乔翎赶紧撒娇卖萌顺毛儿捋,“我也是这么跟我爸说的啊!但是架不住老男人就好这点儿面子。我爸跟我这后妈现在好得如胶似漆,车给人家开,房子给人家买,我这当姐姐的也得鞍前马后热情周到,才显得我们欢迎人家的到来。”
陈舟原本开了免提,边写报告边跟乔翎聊天。越听心越累,连着打了两个错别字,索性一路退格,对着闪烁的光标按起了太阳穴。
“热情周到的是你,鞍前马后的是我呗?”
“求你了,就让她在你家住一个星期,我下周末回去立马把人接走。我给你跪下行吗,现在就跪。看我自拍不?”
她顺手拿起手边的日程本,明天是周五,下午排了两个会,顺利的话5点能结束。新妹妹的航班晚上8点落地。如果6点前能下班赶去机场,时间还算合适。
陈舟扶额叹气:“把小孩儿名片推给我。”
“你是我亲姐!等我回去请你吃饭,最高规格的接待标准,我现在就订餐厅。”
“免了吧。没吃你的饭都要给你家带孩子,吃了你的饭怕不是要给你家生孩子。”
“别这么绝情。我还不知道你吗?钢炮嘴豆腐心。”乔翎解决了一桩烦心事正忙着欢欣雀跃,对她正常发挥的毒言毒语丝毫不在意,“我已经提前跟小江打点好了,我说我这姐们儿人美心善还特仗义,人家愿意收留你一个星期,你得照着以后见公婆的标准好好表现,啥脏活累活当牛做马的事儿,你就抢着干。她说没问题!”
陈舟绝望地闭上双眼。难以想象自己人还没露面,辈份已经先抬上去了。
“行,任务收到,肯定完成。你快继续喝吧,让我这个命苦的人自己哭会儿。”
“说真的,我这次住的酒店他家调酒是真不错,我得再来一杯。”电话挂断之前乔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心,小江是个好孩子,你俩肯定处得来。”
已经空无一人办公室骤然安静下来,陈舟轻轻叹了口气,整顿了一下心情准备一口气把剩余的工作完成。没打两个字,手机又一连串震动了好几下,还是乔翎,第一条是微信名片,第二条是一趟航班信息,最后是一张端着鸡尾酒杯笑容谄媚的自拍。
陈舟针对最后的照片回复了一个表示眼睛脏了的表情包。
接着她点开名片,对方的头像是穿着白tee和牛仔裤在草地上向前跑的背影,昵称则是姓名拼音,JiangYe。
陈舟记得乔翎最早说起乔爸爸认识了这么一个刘阿姨的时候提过她的名字,江野。说,还好准后妈的孩子也大了,万一摊上个高中生,她肯定得给人当免费家教去。当时陈舟还问过一句,男孩儿女孩儿?毕竟从江野两个字上很难判断出传统的性别气质。女孩儿,乔翎说完突然看着她噗地乐了出来,这不跟你的名字一个路数吗。
她发送了好友申请。美东这会儿是上午九点,按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不一定起得来床,她也就没预期自己的申请能很快被通过。意外的是,几乎在她发出去的5秒后对方就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
沉吟片刻,陈舟简单编辑了一条信息:「小江你好。我是你姐的朋友,陈舟。借宿的事你姐已经跟我说了,明晚8点我在接机口等你。」
「好的,谢谢姐,希望没有给你添太多麻烦。」
「不麻烦。你姐比你麻烦多了。」
对方发来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陈舟放下手机,觉得聊到这里,一次陌生人之间的破冰寒暄应该就可以得体地收尾了。手刚放在键盘上没多久,又收到一条新消息,「我要准备收拾行李啦,姐早点休息,明天见~」后面跟着一张小狗乖巧微笑的表情包,可爱的小动物将陈舟这一晚上缓慢沉没的心情拉回了水平线上。
「好,明天见。」
或许乔翎没骗她,孩子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那么,但愿未来的一周她们相处愉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