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明允摇摇头,想要抬手抚住那个慌乱的人的发顶,但用尽全身力气也抬不起手臂,最终只吐出两个气音:“快走。”
夜凌慌了神,一瞬心痛难忍,就要抱起亓明允。
“快走……!”亓明允又重复了一遍,此时他舌根僵硬,耳边轰鸣不断,眼前似有一层白帐,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毒可真厉害。”他心里想着。
殿内血色横流,侍卫的尸体交错躺着,小皇帝和两个文臣哪里见过如此场面,都失色地愣着,还是一旁的谢瑾见情况不对,才起身喝道:“大胆夜凌!你要造反不成?!”
数个宫卫自后殿冲出,兵刃直指夜凌。
然而即使是禁卫也不是影卫的对手,夜凌目光冷冽,持剑起身,他周身凌厉的杀气更多覆上了一层悲凉的气息。
他翻动手腕,锋利的暗器自袖口飞出,刚好没入刚刚说话之人的心口。
谢瑾倒下前的最后一眼,就是看见那个矫健迅捷的身影片刻之间就将几个宫卫打倒在地。
夜凌的剑尖滴着鲜血,他再次护在裕王身前。方才若不是门口那人的提醒,他恐怕连主人最后一面都看不见。既然主人走不了,他便教这里所有人都消失。
小皇帝略显慌张,厉声道:“你要弑君不成?”
弑君二字的分量听在夜凌耳中已轻如鸿毛,他此刻管不了那么多,手腕微动,就要飞身过去,但岂料暗箭难防,嗖的一声,毒箭自角落射出,正中他的左肩。
夜凌后退半步,仍旧挡在裕王身前。
见此情景,小皇帝又得意起来,“今日就送你们主仆二人一起上路。”
其他两人也松了一口气,跟着笑起来,只是唯独不见庭城王踪迹。
箭毒发作迅速,夜凌感到满身的气力正逐渐消退,他自知无解,一只手果断折断箭头,又侧身将手中长剑用力一掷,堪堪没入小皇帝身侧石柱。
仅差一点……就可为主人报仇。
夜凌甚是懊悔,若不是大意中了毒箭,他或许还能带主人离开这里。
他双眼噙满泪水,强撑着蹲下,伏在亓明允身前,自责道:“主人,夜凌来迟了。”
此时亓明允的双眼已无法视物,他强撑着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抚上夜凌背部,轻声嗔怪道:“为何不听……命令。”
“能随主人同去,是属下无上荣耀。”夜凌哽咽着,但话说得很是郑重。
“多谢你……”
这是亓明允说的最后一句话。
至此,景朝最年轻的辅政殿下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丝呼吸,琢玉短折,苍鹰低旋,天地为之低鸣。
“属下该死。”夜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恐裕王死后受辱,他颤抖着手,掏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轻声道了句“僭越”,然后极痛心地在主人的尊容上留下一道骇人的伤口。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丝线已有些褪色的香囊按在心口,眷恋般靠在主人的双腿上,然后突然利落地反转刀身,闭上眼睛,自刎殉主。
小皇帝戏谑地目睹这一切,以为大事已成,刚要宣告胜利,却听见刀兵相击之声离殿门越来越近,他起身试图察看,却被一急速飞来的匕首穿心。小皇帝大睁着眼睛,触碰到心口流出的鲜血,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就惊恐又不甘地倒下了。
余下三个人乱作一团。
“裕王弑君,乱臣贼子现已伏诛!” 殿外传来兵士高声宣报的声音。
随后一人身着西境大营铠甲迈入殿中,正是庭城王沈温林。
……
这一切,尽收入亓明允眼中。
就在死亡后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身体变得极轻,控制不住地飘到了大殿屋顶,眼前也清亮起来,无穷的悲伤与恨意使他的魂魄还留在殿中,亓明允注视着这场闹剧,却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
下一秒空间突然折叠,亓明允面前的一切都被朦胧的白色所替代,远方似有光亮,他试探着前进。
光亮愈近,路愈难行。明明地上空无一物,行走时的每一步都仿佛深陷淤泥一般,似有无数只手拽着他。
他飘摇前行,渐闻流水声大作,水声散去,却听见了小皇帝的笑声和无数人发出的“乱臣贼子”之言。
亓明允的心脏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八年心血,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若能重来,他岂能甘心如此。
怒气升腾,他用力大步前进,想要摆脱那些无形的手。然而仅仅几步,已令他疲累至极。
光亮近在咫尺,亓明允抬手去碰,却见白光迸射作无数星点,那些星点皆幻化成旧日片段,一一他眼前闪过,然后汇合作流水漂流而去。
他看见了。
他又看见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朝堂,看见了西境和北境叛乱,看见了苍江泛滥成灾……这些都承载着他的心血。
他又看见了小皇帝那副丑恶的面孔,这次他看清了伪装下的人心。
过往种种皆已散去,他最后看见的,是夜凌。
他看见了夜凌从未露出过的眷恋神情,那人手中紧握的是自己赐下的匕首,怀中深藏的自己曾丢弃的香囊。
亓明允有些疑惑,但他脑中忽然清明起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刚才夜凌看向他时,眼中流露出的东西。
竟然如此……
亓明允轻笑,身上也渐渐温暖起来。忽然,脚下不再是虚无的白,他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再睁眼,却是躺在柔软的雕花檀木床上,屋内传来阵阵熟悉的沉香味道。
亓明允身上的巨痛和虚弱感已不见,他坐起身,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幻境之中,但无比熟悉的陈设和掌下真实的触感却动摇了他的判断。
难道他没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疑惑之间,有侍女推门而入,正是裕王府一等侍女春黛。小姑娘入府时年龄还小,如今已然是亭亭的模样了,只是似乎年轻了许多。
“殿下,您醒了,已经未时了。”春黛福身,将茶水添好,又打开镂空雕花熏炉轻拨香篆,随后便要退出房间。
“等等。”亓明允出声叫住。
春黛甚少从殿下面上看出慌乱的神情,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回道:“殿下何事吩咐?”
“孤是如何回来的?夜凌呢?”亓明允问。
侍女微微一愣,以为裕王睡迷糊了,笑着道:“殿下,您今日还未曾出府。夜大人清早去了州尉府,尚未回来呢。”
这下轮到亓明允怔住,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他脑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亓明允问。
春黛不明所以,回道:“殿下,今天是靖安三年九月初六。”
亓明允大惊,上天有眼,竟真让他死而复生,不仅如此,他还回到了五年前……夜凌没死,小皇帝羽翼未丰……一切都还有重来的机会。
各种情绪涌上心间,他低下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些委屈和悲痛,天地都看见了。
春黛小心告退,轻掩上了门。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将疑惑咽进肚子里。
屋内的亓明允感慨至极,他一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的就是小皇帝扭曲的面容。
天家亲情,从来淡薄。
亓明允叹息,上辈子兢兢业业布下一大盘棋,只为有朝一日将硕果送与小皇帝,可惜这一盘棋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哪个皇帝会领情于一个同姓权臣的馈赠,况且他为政向来雷霆手段,做了很多有失仁慈之事。虽然有一些是时势所迫,并非出于本心,但对于小皇帝听信谗言,多次擅自做主边疆战事的胡闹举动,只好给他教训才是。
到底,是自己的缘故,才使情势发展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对于小皇帝来说,也许他一直都是那把良弓,而非他的王叔。
毕竟一旦触碰权臣的那道红线,便再无回头之路。
亓明允做了决定。
上辈子已经完成了先皇兄重托,至于结局如何,并非他的过错。重来一次,他要为自己而活,既要重走一遍治世之路,也要……珍重爱护那个舍命保护他的人。
至于骂名,他已经不在乎,毕竟早就听习惯了,当年还恨一腔心血无人能懂,如今却要变成真正的“篡逆”之辈了。
亓明允想来,真觉可叹可笑。
小皇帝登基那年围猎赐他的鎏金长弓还安然卧在寝殿中的书案架子上,他轻轻抚过,越看越觉得讽刺,然后抽出佩剑,将那弓弦斩断,断弦的弓被装进盒子深藏于床下,亓明允要以此日夜警醒自己。
夺位与理政总是不太一样的,他回想着当时席上的其他几人,决定依次图之。
思考完这一切,他的脑中剩下最后一人——夜凌。
那个他身边最为锋利的刀,也是最得力的臂膀。
夜凌十九岁便成为他的影卫,重生回到五年前,也已跟随他近三年了。
影卫的主人一心扑于国事之中,只将影卫当做冰冷的利刃和忠诚的下属,却未曾发觉其实他紧握多年的刀柄已然温热。
此时亓明允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与夜凌相处的日子里,每个疲于案牍的深夜都有他掌灯奉茶,安静守候。多年来夜凌除了为他出谋划策和执行任务外,还负责起他的起居,细腻程度全然不亚于从小就侍奉他的掌事姑姑。
这把刀似乎永远趁手,永远安静驯服,总是默默承受着他的暴戾、烦恼和痛苦。到了最后一刻,也只敢在他死后才露出隐埋多年的心意。
多年来他为了政事殚精竭虑的同时还要忍受文人唾骂,自从唯一照拂于他的先皇兄崩逝后,他一直感到很孤独,所以他刻意地克制自己对情感的需求。
因此,他从未发现只敢于梦中索求的温暖就在身边,或许他轻轻一碰触,那人就会奉献出全部的自己。
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想立刻见到某个人的感觉生出,不加功利,不藏算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