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卫士停下了车驾。
倒还没有在永安街上就上车的先例……夜凌犹疑片刻,轻轻跃上了车,侧坐在车厢前。
“……进来。”亓明允又道。
“是。”夜凌掀开纹饰繁复却不厚重的帘子,轻轻挪了进去,殿下正在休息,他便靠着侧边跪坐着。
虽然车窗的纱帘轻薄,但自永安街向上望去却是“一线天”,两侧高不可及的宫墙遮住了日光,车厢内有些幽暗,夜凌目光直盯着殿下垂在地上的衣角,等待着吩咐。
影卫的领口深处有些微微浮起,亓明允一下子想到了那个褪了色的香囊,想伸手去探,那人却跪得太远,于是他只好又说了句:“近前来。”
如此有耐心地将一份命令掰成三次说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车厢内空间有限,夜凌进来的时候下衣被压在腿下,此刻犹豫了一瞬,在双手撑着爬过去和起身靠近中选择了先提起衣摆再缓缓膝行过去。
有些担心坐着的人等得久了,他才想开口请罪,却看见主人的袖袍正朝他的方向伸出。
夜凌有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殿下的手却略过他的脸颊,向下探去了。
亓明允的指尖触碰到影卫领口时,明显感到那人的身躯绷紧了一下,他有些疑惑,顿了顿才伸进衣领之中,上下轻轻摸了摸,却只抽出了一本用于记录的薄册子。
难道那香囊此时还不在夜凌身上?
亓明允眉头微皱,若不是因这重生的余病,他也就不需要如此这般到夜凌身上探那个香囊的存,他有些失望地翻开了手中的册子,借着微弱的光依稀能看清上面娟秀的字迹。
“属下抄录了桂郡的奏报,事关巫蛊之术,正想待回府后再呈于主人。”夜凌低着头道。
亓明允思考了片刻,合上书册递还给夜凌,自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金线口袋,放到了夜凌的手上,“日后你若见到有疑点之事,自行去查便是。”
金线口袋上还带着裕王衣袖之中的余温,里面卧着的裕王私印带着些分量,夜凌不敢接下,犹疑片刻,捧起那个口袋道:“主人,这不合规矩。”
亓明允轻推夜凌的手指,顺势用整个手掌覆住影卫微握起的双手,声音中带了一丝期许道:“孤之目不能及者,由你代查最为合适,这枚私印紧要之时能派上用场,收好。”
车马此时行出宫门,天街中的喧嚷之声便传了进来。
“是,属下遵命。”夜凌惶恐又珍重地将金丝口袋贴身收起,对裕王如此突然的安排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又回想起方才在宣德殿廊下的事,他感觉殿下今日似乎很不一样。
稷武宫的影卫结业时,都会在心口处留下皇子殿下私印的形状,只是他在承庆三年可以离宫之时,并无适龄的皇子,他本以为自己会直接到景朝西境或北境的军中效力,却没有想到被先帝指给了裕王。他当时虽听过前辈讲裕王的旧事,但没人教过他如何与这位性格阴郁冷淡的殿下相处。
夜凌并没有想到这段时日他在前朝做了什么取悦于殿下的事情,对于这枚私印如此简单地就给了他,多少感到惊喜,不仅是给了他更多的权力,更代表着一种信任。
“起来坐着吧。”亓明允看着影卫今日一惊又一惊的小表情,心里莫名的有一种满足感。
“谢殿下。”夜凌道。
离王府愈近,车外愈加安静,影卫一路的拘谨亓明允看在眼里,前世最后两年夜凌同他的相处也放松了许多,如今回到这个时候,反而让他感到有些不习惯。
下车过了花厅,那股熟悉的味道越来越近,春黛捧着一个精致玉质的瓷盘从连廊走过,看见进府之人后折过来福身道:“殿下,厨房刚做好的天香糕,婢子正要给您送到暖阁去。”
天香糕,即天香凝露糕,颜色晶白,状如玉质,因其中一味天香制成的辅料而显得珍贵,每年外邦进贡景朝的香料中天香不过十余斤,自先朝时年年便有三分之一的朝贡量全送到了裕王府中。
亓明允对天香的味道有着特殊的记忆。
那年他十二岁,似乎是什么大节日,宫中办了盛会,几乎禁宫中所有的妃嫔和皇子公主都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凉石上揪着草叶,看池中的游鱼在这凿出来的圆塘中穿梭于莲叶之间,就这样坐到了将近日暮。
一个被父皇忽略的皇子,在这内宫之中过得尚不如印碧池水中的鱼。
然而下一秒,一种从未闻到过的奇异香气传来,他回首看去,是匆匆赶来的二皇兄手上的东西传来的。
“是不是又饿着自己了?”二皇兄打开彩纸包着的糖糕,递到他面前,“兰兹国奇香做成的糕点,我悄悄带过来的,快尝尝。”
他极开心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虽然不同了些,但这是他吃过最香的糕点……这么多年过去了,天香糕的味道没有变化,而先皇兄已逝去多年,亓明允一想到自己要篡的位子是二皇兄的,夹起天香糕的筷尖就有些颤动。
他闭上眼睛凝思片刻,忽然听见卫士来报。
“殿下,林哲林大人求见。”
亓明允抬手,卫士自觉退下,开口唤了身侧的仆从,“叫夜凌去取些府中的润州紫笋和扬郡云腴,让他亲自沏了送到外书房。”
“是。”仆从领命道。
府门外,换上三品官袍的林哲自裕王府外门一路走到内府,他一个人来的,没来仆从,上午在麟元殿得到任命的那一刻他就像突然被架在烈火上烹烤一般,完全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升迁究竟是因为什么,片刻之间连升三品,成了一州长官,再加上是裕王亲点,不出一日,他就将成为整个瀛都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麟元殿的同僚都向他打探如何投到裕王门下,但他确实说不出。
自二十一岁中了进士后,他便一直被外放在地方,三年过去升了长史,又过二年才被提拔到瀛都,进京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谒了他那年的主考官,也就是如今的贺尚书,只是贺前辈门生太多,他又无家世财帛,几年间也未得几回见面的机会。他自先朝时就一直在中书台人补阙,原也能在大朝时进昭明宫听事,可惜幼主即位之后,不仅没有大朝会,连五品官都进不去文德殿,也就只能在旁边的麟元殿远望着文德殿大门,连裕王面见的机会都寥寥无几。
而今日自然也是他第一次到裕王府。
林哲一向自诩是个宠辱不惊的人,到了此时也不免紧张起来。
绕过石屏,才见到裕王府内的景致,他刻意微垂着头,不去看廊道的四周。与宫中的花木斑斓不同,王府夹道生长的都是兰苕花,清幽的香气令他镇静了一些。
随卫士一路到了外书房门前,林哲抬头看去,堂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横披——石山高耸,流水自崖顶而下汇入江流之中——正是前朝画者枯山名迹。林哲对枯山道人仰慕多年,没想到竟在裕王府得以亲见这副名作,正出神时,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传来:
“林大人也喜欢这副《烟江叠嶂图》?”亓明允从后堂进了外书房,身上已换了一件稍显正式的常服。
林哲倏然回神,自知失态,垂首退后半步,对着座上身着黑色龙纹常服之人行了大礼,“越州刺史林哲拜见裕王殿下,下官蒙殿下亲点,特来见过,方才一时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林大人请起,坐吧。”亓明允道。
林哲缓缓起身,眼神自垂落在裕王膝下的长长的鹿纹?尾,一直移到腰间的金钿玉带,他就着垂首的姿势向侧边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幅枯山道人的《烟江叠嶂图》,还是当年孤在业郡偶然得到的,方才见林大人看得出神,莫非林大人也喜欢这幅图?”亓明允把玩着指间的玉戒道。
听见《烟江叠嶂图》,林哲似乎升起了兴趣,“不怕殿下笑话,下官以为宣和一代的画者,唯枯山道人得山水真境界,据说他坐于彭山之上才成此图,下官曾往先辈旧地寻访过,可惜未能得到些什么。”说到这些东西,林哲就停不下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多言,忙起身道:“下官多言了,殿下恕罪。”
亓明允轻笑道:“林大人所见足可使崇文楼里的那些大人们辩驳上三天三夜,孤府中还有几幅枯山的真迹,林大人若是喜欢,从越州回来后可随时来看。”
林哲眼中顿时亮了不少,声音不受控制地带出了欣喜之情:“殿下厚恩,下官必不辱命。”
亓明允轻叩桌案,门外的夜凌端茶而入,那人此时已换回了常穿的那件墨蓝色衣袍,亓明允的眼神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茶托上共三只杯子,夜凌先将那支琉璃雪盏敬呈主人,然后到林哲斜前方道:“林大人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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