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诛的凯旋封赏很快便下来了。晋爵一等，赏赐金银田宅无数，并授京营指挥佥事之职，允其入兵部观政学习。恩宠之隆，一时无两。
随之而来的，是流水般的宴请帖。京中权贵，无论真心假意，都欲与这位新晋的炙手可热的年轻将军攀上交情。浮诛不胜其烦，却深知朝堂人情不可避免，只得打起精神周旋。
这日宫中设宴，专为西北有功将士庆功。盛宴摆在太液池旁的光华殿，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极尽奢华。
浮诛作为主角之一，自是众目所瞩。他换上一身御赐的麒麟绯袍，更衬得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在一众或肥硕或文弱的官员中，如鹤立鸡群。他谨言慎行，应对得体，但眉宇间那抹属于军人的锐利与疏离，却难以完全掩去。
沈舟序坐在亲王席位上，与几位宗室谈笑风生，目光却时不时掠过那抹绯色身影。见浮诛被众人围住敬酒，他唇角噙着笑，指尖却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
一位面生的内侍端着酒壶，低头躬身，为浮诛斟酒。动作看似恭顺，斟酒时，袖口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倾斜，一丝极淡的、不同于酒香的异样气息极快地逸出。
沈舟序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内侍的动作极快，且掩饰得极好，若非他一直密切关注着浮诛，几乎难以察觉。那异样气息虽淡，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心脏。
几乎是本能，在那内侍退开、浮诛即将举杯的刹那，沈舟序忽然笑着扬声道：“浮将军！”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亲王的威仪，瞬间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目光。浮诛举杯的动作一顿，循声望去。
沈舟序已端起自己的酒杯，起身离席，笑吟吟地走向浮诛，仿佛只是兴致所至，前来敬酒。他步履从容，广袖微拂，恰好经过浮诛案前。
“将军劳苦功高，本王敬你一杯。”沈舟序笑容温润，目光却极快地与浮诛对视一眼，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警示。
浮诛心下凛然，虽不明所以，但立刻领会。他放下原本那杯酒，端起旁边一盏未曾动过的茶水，恭敬道：“王爷厚爱，末将不敢当。只是末将近日旧伤未愈，御医嘱咐忌酒，可否以茶代酒，敬谢王爷？”
“哦？竟是如此。”沈舟序面露关切，“那是该好生休养。”他顺势便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向一旁侍立的宫人，仿佛只是随手放下，那宫人正要接过，他却似手滑——
“啪！”
酒杯跌落在地，琼浆玉液溅湿了沈舟序的袍角和那名斟酒内侍的鞋面。
“臣妾/奴才该死！”周围宫人瞬间跪倒一片。
“无妨。”沈舟序摆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然和无奈，“是本王手滑了。惊扰诸位雅兴，实在抱歉。”他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酒杯和酒液，又瞥向那名脸色微白的内侍，语气温和，“还不快收拾了？再去为本王和浮将军重新取杯盏来。”
“是，是！”内侍连忙低头，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匆匆退下。
一场小小的意外，很快被殿内重新响起的乐声与人声掩盖。众人只当是亲王一时失手，并未深思。
唯有浮诛，清楚地看到沈舟序在酒杯脱手前那一瞬间，指尖极其隐蔽地弹了一点细微的粉末落入杯中。也看到了那名斟酒内侍退下时，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一丝慌乱。
沈舟序已恢复常态，笑着对浮诛道：“既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吧。将军务必保重身体。”他亲自执壶，为浮诛重新斟满茶水，指尖稳定，仿佛方才一切从未发生。
“谢王爷。”浮诛端起茶盏，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有人竟敢在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下毒！若非沈舟序……
两人对饮一杯清茶。沈舟序的目光落在浮诛脸上，带着未尽之言和深切的担忧。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但浮诛却觉背脊发寒，再无半点轻松之意。这京城的繁华盛宴，比西北的刀光剑影，更加杀人无形。
沈舟序回到座位，面上依旧带着浅笑，袖中的手却微微攥紧。方才那一下，他冒险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用以验毒的一点点特殊药粉，虽能暂时压下某些剧毒的气味并产生轻微反应让他确认，但若被有心人察觉……
他不敢细想。只要浮诛无事，便值得。
酒过三巡，皇帝略有倦意，先行起驾回宫。圣驾一走，宴席气氛便更松散了些。
浮诛寻了个借口暂离席位，走到殿外廊下透气。夏夜微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吹来，稍减闷热。他望着远处漆黑的湖面，目光沉冷。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未回头，也知道是谁。
沈舟序在他身旁站定，并肩望着同样的方向，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是‘相思断’。无色无味，若非我恰好认得那送酒之人手腕内侧一个极隐蔽的刺青，属于一个专司阴私勾当的暗门，又嗅到那极其细微的、被酒气掩盖的异样，几乎着了道。”
相思断。名字旖旎，却是能令人逐渐衰弱，缠绵病榻，最终无声无息死亡的剧毒。
浮诛心头一寒：“何人如此大胆？”
“线索指向刚才那个内侍，但他此刻，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沈舟序语气冰冷，“幕后之人，手脚很快。但既用了‘相思断’和暗门的人，范围便小了很多。”他侧过头，看着浮诛在月光下冷硬的侧脸轮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小浮，这京城，比你想的更危险。日后入口之物，务必谨慎。”
浮诛沉默片刻，道：“今日……多谢。”
“又说谢。”沈舟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浮诛紧抿的唇上，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回去吧，离席太久，惹人注目。”
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人轻轻拉住。
沈舟序脚步一顿，愕然回头。
浮诛的手指很快松开，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他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声音低沉：“你……也当心。”
沈舟序怔在原地，望着他看似冷硬的侧脸，心头那点后怕和冰冷瞬间被一股汹涌的暖流冲散。他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深极真实的弧度，眼中光华流转，胜过这满殿灯火。
“嗯。”他轻声应道，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两人前一后回到喧闹的宴席中，仿佛只是出去透了透气。
宫宴依旧繁华靡丽，丝竹悦耳。但在无人看见的桌案之下，沈舟序的手指轻轻抚过袖袍上刚才被浮诛拉过的地方，眼底的笑意与冷厉交织。
暗毒已现，蛰伏的蛇终于露出了毒牙。
那么，狩猎，也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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