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便乌云密布，惊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迷蒙的水汽。
浮诛从兵部衙门出来，便被这暴雨困在了廊下。他未带雨具，正欲吩咐随从去寻，一辆看似寻常的青篷马车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阶前。车帘掀开一角，露出沈舟序身边那位沉默寡言的心腹长史的脸。
“浮将军，雨势甚大，王爷吩咐小的送您回府。”长史声音平板无波。
浮诛目光微凝，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弯腰钻入马车。
车内宽敞，布置简洁，却透着不易察觉的舒适与讲究。小几上温着一壶热茶，茶香袅袅，驱散了些许雨天的潮闷。浮诛端坐其中，听着车外哗啦的雨声和车轮碾过积水的辘辘声，心神却并未放松。
马车并未径直驶向浮府，而是在城中绕行片刻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别院后门。长史低声道：“王爷在院内等候将军。”
浮诛心下明了，下了马车，随着长史穿过一道垂花门，步入一处精巧的庭院。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更衬得院内清幽静谧。
书房门开着，沈舟序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青翠的竹林。他未着华服，只一件素色云纹直裰，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侧影在昏黄的天光下显得有几分清瘦落寞。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浅笑：“雨大路滑，想着你或许不便，便冒昧请你过来暂避片刻。没耽误你正事吧？”语气轻松自然，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关切。
浮诛拱手：“多谢王爷，并无耽误。”他目光快速扫过书房，陈设雅致，书卷琳琅，角落的鎏金香炉里吐出淡淡的沉水香，是他熟悉的气息。
“坐。”沈舟序引他到窗边的棋枰前坐下，“左右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黑白棋子如玉，落在紫檀木的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两人皆沉默不语，仿佛真的沉浸于棋局之中。
然而，落子之间，暗流涌动。
沈舟序执白，起手温和，看似闲散布局，却在不经意间，将一枚白子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口中似随意道：“昨日入宫，太后她老人家又提起李家小姐，说是琴棋书画俱佳，性情温婉，与李阁老一般，最是明理知进退。”
浮诛执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落下一子，攻势凌厉，直指白棋一片看似松散的区域，声音平稳：“李阁老家风清正，教养出的女儿自是好的。”他顿了顿，黑子再落，语气淡漠，“只是末将一介武夫，只怕唐突了佳人，亦非良配。”
沈舟序指尖的白子轻轻摩挲，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落一子，稍稍缓解了黑棋的攻势，转而道：“太后亦是慈心，总觉我府中冷清，提了几家闺秀，其中竟还有永宁侯家的，说是活泼伶俐，能添些生气。”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眼底却无丝毫笑意。
浮诛抬眸，看了他一眼。沈舟序正垂眸看着棋局，长睫遮住了眼中情绪。浮诛手中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枰一角，声音冷了几分：“永宁侯与兵部侍郎往来甚密，而兵部侍郎，似是二皇子启蒙老师的女婿。”
沈舟序执子的手停在半空，终于抬眼看浮诛。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冷冽与了然。
“是啊，”沈舟序轻轻落下白子，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锐利的锋芒，“一个清流领袖，一个军中新贵，联姻自是佳话。一个闲散亲王，一个手握实权的侯爷结亲，也能‘添些生气’。这盘棋，看得真是又远又准。”
他话中所指，已再明白不过。李家的提亲，太后的催促，背后都离不开那几位对皇位和军权虎视眈眈的皇子的影子。他们急于拉拢、分化，甚至掌控。
浮诛盯着棋局，黑子步步紧逼：“王爷欲如何应对？”
沈舟序轻笑一声，落下一子，竟巧妙地将浮诛的攻势化解于无形：“我能如何？自是……拖字诀。倒是你，浮将军，年轻有为，战功赫赫，可是京中不少人家眼中的乘龙快婿。拒了李家，怕还会有张家、王家。”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意。
浮诛沉默片刻，忽然将手中一把黑子丢回棋罐，发出哗啦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沈舟序：“末将暂无娶妻之念。西北未平，何以家为？”
沈舟序心头猛地一震，被他那直接而坚定的目光看得几乎屏住呼吸。窗外雨声哗哗，敲打在心尖上。他勉强维持着镇定，指尖却微微发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借以掩饰：“将军志存高远，令人佩服。”
棋局至此，已无需再下。两人心照不宣。
沈舟序放下茶杯，语气转而凝重：“宫宴之事，虽断了线索，但‘相思断’非同小可。能弄到此毒，并能将手伸入宫中内侍省，其能量不容小觑。你日后一切起居饮食，务必万分小心。我已派人暗中清查京中所有可能流通此毒的渠道。”
“王爷亦需谨慎。”浮诛道，“对方一计不成，恐生二计。王爷近日……还是少召末将来此为宜。”他这话说得冷静，却是在为对方考虑。他们之间的联系越密切，越容易将对方置于险地。
沈舟序何尝不知？只是听闻他被提亲，心中焦灼难安，才忍不住借雨势将他寻来。此刻听他此言，心中既暖且涩。
“放心，此处隐秘，无人知晓。”沈舟序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故作轻松道，“况且，你我‘偶遇’暴雨，同车而行，至别院避雨手谈，亦是寻常交际，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他起身，从多宝阁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给浮诛：“这是宫中秘制的解毒丹，虽不能解百毒，但能缓解多数剧毒，争取时间。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浮诛看着那瓷瓶，并未立刻去接。
“拿着。”沈舟序将瓷瓶塞入他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掌心，温热与微凉交织，两人俱是一顿。
沈舟序飞快地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声音恢复平静：“雨似乎小了些。我让长史备车，送你回去。”
浮诛握紧手中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瓷瓶，看着那清瘦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低声道：“……好。”
马车再次驶入雨幕之中，来时心事重重，归时亦不轻松。只是怀中那枚小小的瓷瓶，和棋枰上那未尽的棋局，却像在这冰冷的雨夜里，生出一点隐秘的暖意和无声的默契。
雨仍未停，冲刷着京城的朱墙碧瓦，也冲刷着暗流之下的刀光剑影。而对弈的双方，都已看清了棋盘下的杀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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