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后的北京,在颜衍眼里,就像个披着袈裟的许仙,道貌岸然,却又透着股子说不出的妖气。奥运的洗礼仿佛给它换了副骨骼,那股子傲劲儿蹭蹭往上窜,活脱脱一个特立独行的社会帝国。它与务实的上海并驾齐驱,却又带着沪上那种深入骨髓的阶级感。
十年了,颜衍在北京待了十年。
她有时会想,再过十年,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城市的一抹孤魂,被繁华吞噬,面目全非。
好在这些年,托了父母的福,即使身处北京这大染缸,她也依旧过着优渥的小资生活。
颜衍的家庭原本普通,甚至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父母是大学同学,标准的“前后桌”爱情故事,毕业后不久便结婚了。96年颜衍出生,98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三年。
也是这一年,简荣华开始认真思考起面包与爱情的意义。师范大学的同窗们,一个个在北上广深混得风生水起,这让她心里那团火苗越烧越旺。
去北京,这个念头在简荣华脑子里盘旋了好几天,最终,她下定了决心。
出发前夜,她和颜天威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二十四岁的颜天威,正是贪恋家庭温暖的年纪,骨子里又带着点大男子主义,对简荣华的事业心颇有微词。
两人截然相反,简荣华要强,好面子;颜天威却随遇而安,乐得佛系。当初两人看对眼,大概就是那点所谓的“异级相吸”吧。
那个年代,简荣华家境优渥,嫁给颜天威算是下嫁,但她不在乎,一门心思认定了颜天威。简父简母曾劝她三思,担心她以后吃苦,但她年轻气盛,哪里听得进去,一再表示非他不嫁。
父母拗不过她,最终只丢下一句“以后别后悔”便不再干涉。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了三年就亮起了红灯。
“我不去?你打算怎么养活这一家子?就靠我们俩每月几百块的工资,还得伺候你打麻将吗?!”
颜天威沉默了一整晚,再没开口。第二天清晨,简荣华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家。
2003年的北京,房价低迷得像一潭死水。简荣华,一个嗅觉敏锐的女人,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丝异动,贷款在南五环买下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两室一厅。房子到手的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把七岁的颜衍接到了北京,仿佛完成了一场盛大的迁徙仪式。
颜衍的世界天翻地覆。
这里很少有低矮的六层小楼,取而代之的是高楼林立的陌生街区,楼下是精心修剪的社区公园,出门就是大型超市。这里没有人会在夏夜搬着小板凳乘凉闲聊,也没有孩子在草丛里追逐嬉闹,就连她最爱的摔炮,也只有在过年的早市才能寻到踪迹。
她去了游乐场,在过山车的呼啸中感受着速度的刺激,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芭比娃娃套装。
三年级的时候,颜衍想要一辆自行车,就像老家大院里,隔壁壮壮的那辆一样,可以载着她穿过热闹的温泉湖。
然而,简荣华拒绝了,语气不容置疑。
后来的十年,颜衍再也没有体验过骑车的快乐,她的周末被各种培训班填满,古筝、英语、奥数、书法……
她像一颗被精心雕琢的宝石,在简荣华的规划下,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六年级,她成功考过古筝九级,拿到了PEST证书;07年夏天,她站在八十中汇报厅的演讲台上,代表南城参加“我心中的奥运”演讲比赛,照片和名字登上了《北京晚报》的头版,那一刻,简荣华眼里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08年的秋天,颜衍升入初中。简荣华以“学业为重”的名义,将她转去了海淀区最好的中学。颜衍就像一株幼苗,还没来得及感受阳光雨露的滋养,就被移植到更肥沃却也更逼仄的土壤里,被迫加速生长。
简荣华内心五味杂陈,欣慰与愧疚交织。她知道自己亏欠了女儿,但她不后悔,因为她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好,为了让她不再重复自己曾经的苦难。
开学前,简荣华带着颜衍去了海淀最大的百货商场,买了一件橘色卫衣,一条李维斯牛仔裤,还有一个银色的阿迪达斯书包。她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在新的学校里闪闪发光的样子。
报道那天,简荣华千叮咛万嘱咐:“这边和南城不一样,都是些家世好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别惹事……还有,普通话要多练练,都这么久了还不会说,小心被人笑话……”
颜衍默默地收紧了银白色书包肩带,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所有人都说简荣华爱颜衍,恨不得剖出自己的心给她。
颜衍也爱她,只是这份爱,像蒙了层细密的灰,偶尔被风吹起,露出底下尖锐的棱角,扎得她生疼。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钝痛,像一根羽毛,不重,却怎么也拂不去。
南城那几年,同桌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慰藉。一开始,颜衍还和她客气,去她家不过一周两三次,后来,就像藤蔓攀附上了树,几乎天天往她家跑,恨不得在那儿生根发芽。
第一次去吃饭,颜衍就对着她妈说:“阿姨,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可乐鸡翅!”,语气夸张又真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她妈笑着夸她嘴甜,像所有慈爱的母亲一样,眼神里盛满了温柔。
打那以后,颜衍每次去吃饭,桌上都有一盘可乐鸡翅,雷打不动。最后,她顺理成章地认了人家当干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温暖。
要说不同,大概是她从没吃过简荣华做的饭,她真的太忙了,忙到像一颗陀螺,永远旋转不停。
简荣华的爱,像一张无限额的信用卡,可以随时透支,却从不见账单。她很好,会因为自己太忙而道歉,然后轻描淡写地甩出几张红票子,像施舍乞丐般,打发她去买快乐。颜衍也总是很快开心起来,丝毫不在意缺不缺爱这回事了。
都说天上的馅饼难啃,从贪婪接受到需要等价交换,不过是时间问题。颜衍的快乐像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看似牢固,却不堪一击。
初一第一次月考。
“闺女你这次是多少名?噢,年级一百六啊…不错不错,那下次进前一百,妈妈就答应你换手机。”
初一上班年期中考。
“这次语文大作文最少得拿三十五吧,前面填空那都是送分题呀……”
初一上半年期末考。
“这次你得好好发挥,别又犯马虎,你说你要是出了年级前二百,妈妈多丢人…”
等等等等……像一条条勒紧的绳索,开始让她喘不过气。
她也记不清最近一次和简荣华吃晚饭是什么时候了,记忆里,只剩下冰冷的数字和令人窒息的期待。
学校在海淀西边,走个几百米就能到香山脚下。或许是吸收了小半年的仙气儿,颜衍渐渐琢磨出点道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经事。
就这样,她一路笑着,一路狂奔,活到了现在。
此刻。
颜衍难得从课外班的题海战术中逃脱,正瘫在床上享受这偷来的半日闲,然而,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夏漫旎”三个字,以及鲜红的未接来电——五个。
手机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像催命符似的,震得床头柜嗡嗡作响。颜衍正沉浸在周公的温柔乡里,与他杀得难舍难分,就差一步就能在棋盘上将他斩落马下。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她一个激灵,险些从梦中跌落。
短暂的停歇后,手机再次响了起来,铃声愈发急促,仿佛带着一丝恼怒。最后,像是忍无可忍一般,“砰”的一声,壮烈牺牲,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颜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梦里的棋盘、氤氲的茶香、甚至连周公那张慈祥的脸都变得狰狞可怖,举着锁链向她逼近。
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了起来。
手机那头,夏漫旎在即将爆发的前一秒,终于听到了颜衍迷迷糊糊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你是想让我给你选块风水宝地,还是想让我直接送你上路?”
刚从梦中惊醒的颜衍还有些迷糊,大脑尚未完全开机。然而,求生欲却异常强大,夏漫旎标志性的京腔一出来,她立马条件反射般地开口:“还……还活着呢。”
夏漫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怎么着,我不在你眼皮子底下盯着,你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颜衍一边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手机,一边弯腰寻找另一只不知道被她踢到哪里的拖鞋,语气敷衍:“我的错,我的错,小的知错了,还不行吗?夏姐姐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一次吧。”
听到这软糯的撒娇,夏漫旎语气也软了下来:“哼,算你识相!赶紧的,别磨磨唧唧的!”
“干嘛啊……”颜衍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
夏漫旎怀疑颜衍是故意在报复她。
“您老人家是没醒,还是在这跟我装傻充愣呢?”
几秒钟后,颜衍努力回忆着什么,直到目光扫到桌子上那抹刺眼的金色,才恍然大悟:“哦对!我那没法超度的初恋今天要订婚!”
夏漫旎被这股久违的漫不经心逗得轻笑出声,也懒得计较她是不是装的:“国贸大厦啊,到了告诉我。”还不忘威胁道,“你要是敢放我鸽子,我就一把火烧了你那头秀发!”
颜衍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无奈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走进浴室。
说真的,人生前半段这出戏,大半的抓马都得算在夏漫旎头上。想当年,俩人为了争夺“飞轮海”老公的归属权,差点儿没在学校礼堂上演全武行。后来发现彼此口味惊人的一致,干脆握手言和,义结金兰,恨不得当场拜把子,桃园三结义那种。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直接升级成豪华巨轮,你侬我侬,巴不得穿一条裤子。
多少个夜里,夏漫旎都偷偷摸摸爬上颜衍的床,对她上下其手,揩油揩得光明正大。完事儿还霸道地宣称:“便宜都让你占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颜衍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就这么被“独宠”多年,被迫冠上了“夏漫旎专属”的标签。即便后来一个远走异国,一个坚守祖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俩“忠贞不渝”的塑料姐妹情。
请柬是寄到颜衍家的,被一个鞋盒大的箱子装着。要不是易阳提前打过招呼,颜衍估计会被这个印着“章佳”俩字的大家伙吓得当场去世,完美演绎一出“喜事变丧事”。
夏漫旎是后来才知道易阳订婚的消息,还是用的“请”这种高大上的字眼。她觉得易阳在变相威胁她,估计也同样威胁了颜衍,当天二话不说就请了假,坐上红眼航班连夜杀回祖国怀抱,活像个被夺了心头肉的怨妇。哪还有半点之前为了观察驼鹿跑去安克雷奇,又因为怕扣学分果断放弃回家那副怂样?
事发突然,以至于完全忘记了祖国怀抱里还有自己的父皇母后。
结果,两位老人被突然出现在家里的亲闺女吓得不轻,差点儿没当场驾鹤西去。夏父毕竟见过大世面,扶了扶眼镜,安慰同样石化的夏母:“没事没事,咱们这是老眼昏花,出现幻觉了。”
等夏漫旎蹦跶到跟前喊了句“爸妈”,两位老人才彻底反应过来。我的老天爷!闺女居然真是活的?!!
为了不让两位老人家担心,夏漫旎只能编了个理由,说是因为颜衍前几天突发急性肠炎被送进了ICU,她夜不能寐,只有亲眼看到她没事才能安心。
夏爸夏妈本来就喜欢颜衍,一听这话心疼坏了,也顾不上追究夏漫旎的“不告而归”了。
结果,夏漫旎被某人夺命连环call了一整晚,连时差都没倒过来。
某人:“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前几天还去ICU一日游了呢?”
“上次你也这么干过吧?我后来还跟别人吐槽呢,说我亲爹妈都没我闺蜜对我上心,我不过肚子疼了一下,她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直接打了120,生怕我一口气上不来折她跟前。照这架势,我下回能直接去太平间溜达一圈了。”
“……”夏漫旎,卒。
升上高中的颜衍,平添了一项必备消遣——隔三差五杀回北京,跟那群狐朋狗友厮混个周末迪。以前吧,她还端着,觉得这事儿俗,后来彻底悟了:俗就俗呗,总比憋死强。
帝都这地方,龙蛇混杂,光怪陆离,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碰上。MIX那种场子,随手一捞就是一把未成年。颜衍就特佩服这点,前两天还人五人六喊着少年强则国强,转眼就进化成男妖精女妖精,玩得比谁都野。
此刻,女妖精颜衍困得直打哈欠,补妆的空隙,还在那儿纠结:穿那条斩男红会不会太招眼了?要不还是那件低调黑?
倒不是她想当靶子,实在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她这暴脾气,从小到大,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让她三分。
想当初刚转学那会儿,易阳试图联系过她,结果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完,就被她不耐烦地扣了电池盖。估计易阳也是臊得慌,后两年跟人间蒸发似的。天大的事她记不住一辈子,真看开了也就懒得计较。
谁成想,这“死人”前几天突然诈尸,洋洋洒洒几百字小作文,说自己要订婚了,话里话外都是不计前嫌就赏个脸参加,好让他良心安稳。
颜衍的第一反应是:避嫌,必须避嫌。可她见不得别人拿自己说事,感觉横空被塞了一坨狗屎,堵得慌。
章佳不知道从哪搞来了她的地址,居然还寄了张请柬过来,结果给她整出小情绪了。明摆着要膈应谁呢?她向来不惯着这套。
可去他.妈.的避嫌吧,撕不了.逼也得给你搞成内伤!
最后,颜衍选了条黑色修身长裙,踩了双烈焰红小中跟。担心这身打扮走在路上太招摇,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大衣套上。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满意地勾了勾唇,拎起手包,出门赴宴去了。
初恋算个屁!今儿就算是他葬礼,姑奶奶也得美到他坟头蹦迪!
自认美到爆的颜衍瘫在计程车后座上,对着请柬翻白眼,活像葛大爷附体。
嚯!不愧是大户人家,这请柬金光闪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印钞厂边角料做的。
一家子玩的真花,谁家正常人往请柬上贴金子的??
当初被章佳挤兑成炮灰,颜衍难受了好一阵,现在想想只剩下惊悚。比一群小学鸡蹦迪更恐怖的,是小学鸡都他.妈订婚了呢。
她是真闹不懂了,易阳是真瞎还是被下降头?曾经她一直觉得一见钟情的初恋强过有钱的青梅竹马,可毕竟,人家是青梅竹马啊!毕竟,人家有钱啊!
初中一毕业,易阳和章佳就双宿双飞去了英国,颜衍精心粘合的自尊心像被撒了把盐,又疼又痒,蛰得她原地跳脚。隔着十万八千里的无线电波,她对着夏漫旎咆哮:“不是说初恋都挺美好的吗?美好个屁!到我这儿直接变成鬼打墙了!我他.妈一定是瞎了眼,早该配副眼镜,把人都看岔了!什么狗屁初恋,他怎么还不去升天呢?!”
那头的夏漫旎咬牙切齿,恨不得易阳立刻断子绝孙。
如果是现在的颜衍,冷漠姿态早端上了,可初中那会儿,她那钢铁精神一时半会儿没被催发出来。
冷静下来想想,好像刚开始的时候,易阳确实……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那时迷恋上一种青春疼痛文学的调调,整天裹着易阳的校服外套招摇过市,自以为是地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占有欲。
就算不用上学,手机里也跳个不停,每天上百条消息你来我往,最后一定以腻歪的“么么哒晚安”结束。
过年回老家,鞭炮声震耳欲聋,也盖不住电话那头易阳含糊不清的“我想你”。
她生日那天,易阳把她叫到学校水房,红着脸掏出一个情侣钥匙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生怕她拒绝。那时他们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冷战,转眼就和好了。
颜衍望着窗外,高楼像积木一样荒唐地堆叠在一起,车流裹挟着汽笛声呼啸而过,像是对这城市,对这个世界,发出无声的嘲讽。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就像那些飞速后退的树,拼命挣扎,却还是被连根拔起。
很多东西消失了,记忆、过去,还有一些原本以为会一直留存的东西,最终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像一场被风吹散的梦。
解释下,易阳订婚时已经过18了,现在这个社会这种情况也不少,不稀奇不稀奇,更何况他还是个留学的…还是个大户人家……
未成年去娱乐场所的现在也不少,也不是成天警察叔叔天天没事干跑去门口查身份证去(当然不是好事,小孩子还是不要学哈)……
背景又是90末这批孩子,玩的可花花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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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是水晶鞋是毒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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