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柔按照宿舍门口贴着的分配表,找到了自己的床位。
这是栋新扩建的宿舍楼,晾了大半年,开学才正式投入使用。除了部分暑假就搬过来的高三学姐,她们这届新生算是第一批“住户”。
标准的上下铺六人间,两个独立卫浴和洗漱台,尽头是层巨大的“一”字型阳台,还有学习长桌和一座墙面等宽的储物柜。虽然宿舍位置偏僻,离教学楼很远,但胜在环境整洁,设施也是最新的。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亮宽阔干净的过道,床板也被镀上点点碎金。
这是秋柔第一次住宿,她在门口粗略扫了眼,还没敢进去,视线被张笑意盈盈的脸挡住了。
女生欢快地跟她打了招呼,接过秋柔手中的一只行李箱帮她一起往里推,自来熟道:
“你就是聿秋柔吧?我初中是你隔壁班的,你记得我吗?”
她说话语速很快,可能因为戴着保持器,一句话的间隙会下意识含牙,可爱得像只正在咀嚼的小仓鼠。
秋柔没好意思说没见过,含糊道:“嗯,好像有点印象……”
“太好了,能想起我的名字吗?”
“呃……”秋柔努力做出一副沉思又勉强卡壳的模样,女生反倒噗嗤笑出声来。
“不用想啦!我初中跟你不是一个学校的,只是正好听舍友们说到你,传闻不如见面,确实很漂亮哦!”她伸出手,“你可以叫我岳遥。”
班级下午两点才集合,上午正是家长里短的好时光。
刚才秋柔没来之前,跟她初中同校的几个舍友都提到了她,还有关于她绕不开的长相话题。
其实秋柔小时候长得顶多算是清秀。刚出生时皱巴巴黑黢黢一团,再大点过于成熟的眼型在稚嫩的脸上也不适配。小时候听过最多的闲话就是“这孩子,怎么跟他爸妈不太像”。一句话一语成谶,像暗示着这点稀薄的血脉牵扯——有缘无分。
每次秋柔听了都很难过。话说不利索的年纪会哇哇大哭,追着这些人屁股后面咬,越愤懑大人越嘚瑟。
可惜长到了能舌战群儒的年纪,自己也长开了。
岳遥跟秋柔一起把行李箱放到床边,各自简单自我介绍后,舍友们又接上之前的话茬——
“要死,我查了天气预报,接下来军训一周都是万里无云大晴天,这什么运气啊。”
“听学姐说,我们新班主任很恐怖的,每届第一个晚自习都会安排数学考试,第二天上午就出成绩。你们准备了吗?”
“什么?!我一个暑假根本没学习!”
只有秋柔一个人在忙。她记得聿清的话,先要拿拧干的湿抹布擦一下床板。
岳遥诧异地看着秋柔拎抹布经过,从门口探出头,“这些事情不是大人做吗?你妈妈呢?怎么没来?”
秋柔擦床板的手一顿。
提着两只行李箱一鼓作气爬上五楼的脱力感滞后涌上。像破了洞的塑料水袋,在强烈的日光下那点儿凉意逐渐流失泄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塑料袋瘪缩变形的紧绷感。
“来了,”她笑了笑,答非所问,“我哥在楼下,不过男生上不来。”
等秋柔给枕头套上枕套时,宿舍成员终于全部到齐。
最后一个舍友像是从镇上赶集回来的,拎着大包小包,连像样儿的行李箱也没有。蛇皮袋里装着被子枕头,袋子的拉链坏了,用麻绳一圈圈捆好,背在肩上,手里甚至提了一兜鸡蛋。
鸡蛋搁在床板上,发出轻轻“喀达”声。
“让你鸡蛋轻点放,轻点放听见没,”旁边中年妇女瞪她,“不知柴米油盐贵,真是惯的你。”
岳遥在旁边跟一个高个儿的女生咬耳朵:“这就是刘招娣跟她妈啊?”
“这么多鸡蛋,”有家长问,“带过来给孩子自己煮着吃啊?”
“她哪吃得上这好东西,”她妈连连摆手,“这不是饲料鸡生的蛋,都是俺一个个在后山捡的柴鸡蛋,营养价值那很高啊。本来专门带来送给俺儿子他班主任,听说城里老师都要收礼才愿意管孩子,想让他多关照关照。”
“你看,人家城里人都不要,看不上俺们这玩意儿。俺儿又没俺闺女这运气,进不了好班啊!”
刚才那家长只得打哈哈。
对面却打开了话茬子:“我说你要是中考前多管着你弟,你弟能比你差吗?就光顾着自己,自私!跟你爹一个德行!”
“你刚也看了你弟那宿舍,是人住的地方吗?成绩好就能被分到好班、好老师,好宿舍。他从小贪玩都是你惯的,也不知道替你弟着想,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妈,”刘招娣把东西卸下,众人目光灼灼,像压在她头顶的五指山,她没敢抬头,“你先歇口气儿吧。”
少说几句吧,求你。
几位家长见缝插针打圆场。
“哎呀,一中是最好的高中了,重点班和平行班差距没那么大,而且之后分班还有机会。还是你有福气,两个孩子都这么会读书,人又孝顺。”
“女孩子嘛,宿舍肯定要住好一点……”
刘招娣她妈没好气哼道:“我们乡里人没那么金贵!”
一席话给众人堵得哑口无言。
秋柔将漱口杯洗净放盆里,最后检查了遍确认无遗漏便出门。岳遥忙道:“等等我!”说着她扭头喊:“妈,我下楼买瓶水!你先帮我把床铺好哦!”
她一把揽住秋柔肩膀,走出好几步路才翻着白眼道:“刘招娣太惨了吧,怎么有个这样的妈,再待下去我都忍不住要怼人了。”
秋柔笑起来:“不行啊,我们要尊老爱幼。”
“尊老爱幼,还尊老,”岳遥念叨着,哼道,“她算哪门子老?”
秋柔笑得眉眼弯弯,双手朝前,比了个“僵尸”的标准手势,跳了一格台阶:“怎么不算?还是个前朝遗老。”
思想跟清朝老古董一样落后。
岳遥一愣,好半晌反应过来:“我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毒!”
两人嘻嘻哈哈在楼道间跳来跳去,直到最后一级,秋柔余光瞥见树荫下那抹如同条件反射般会令她晃神的熟悉身影。忽然像被按住了暂停键,像坏掉的尖叫鸡——短暂失语。
她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几秒后才道:“你不是要去买水吗?我记得从这出去往右走有个小卖部。”
等岳遥不明就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后,秋柔将目光放回聿清身上。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种满茶树的小广场,聿清挎了一只黑色胸包,肘上还挂着她的嫩黄色书包,正斜靠在树干上垂着眼不知道在干什么。
她的视线那么隐蔽而遥远,因而可以放心大胆、近乎贪婪地望着——她赌他不会抬头。
不会知道。
“哥。”直到走至近前,秋柔才看清聿清手里正在编的东西。聿清懒洋洋“嗯”应了声。
秋柔好奇探过脑袋:“你折的什么玩意儿?”
话音刚落,聿清正好编好最后一步,他将两只草编螳螂腿像眼镜架般固定在秋柔鼻梁上,她还维持着凑头过来的姿势,斗鸡眼呆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螳螂”。
聿清眼疾手快掏出手机“咔嚓”拍下了这滑稽的一幕。
“送你的,”聿清笑道,点了点她的鼻子,“小丫头。”
幼稚死了!
“你才是小丫头!老丫头!”秋柔气急败坏摘下草编螳螂,踮起脚要往聿清头顶上放,聿清轻扬了下眉,一把握住了秋柔伸来作乱的手。
“你——”聿清低头看着她,含笑的话音戛然而止,倏地沉默。
薄暖的风漾起水面的涟漪,秋柔再一次从他乌黑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小小身影。他的手心那么冰凉,激得秋柔浑身一抖。他的手掌那么大,轻而易举能包裹住她整只手。树影婆娑,微风拂开额前碎发,露出他温柔安静的眉眼。
风中带着熏人的醉意。
而聿清只是短暂愣了一秒,很快便垂下眼睫放开了她。
如同松开泄了气的氢气球,掌握她生死的那根线被松开了,而她也没有能力再飞多高。
秋柔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接过书包:“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去学长的工作室帮忙么,还来得及吗?”
聿清看了眼时间,“应该可以。”
“那快走了。”
秋柔背起书包抬步就走,聿清却说:“等等。”他从挎包里翻出防晒喷雾,让秋柔闭上眼睛,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仔仔细细喷了一遍,又找出她的防晒帽给她戴好,这才满意拍拍她的肩,说:“走吧。”
他走出几步远,秋柔还站在原地,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事实上聿清从来没有在金钱上亏待过她,上了大学后更是如此。他对秋柔常觉亏欠——执着到令人费解困扰的亏欠感。
就像上午送她去宿舍楼时经过那座池塘,他想起的是秋柔小学灰头土脸翻墙找过来的那天,她回家后大病一场,反反复复拖了近1个月没好。生病尤其是寒冬腊月生病,实在正常不过,而聿清却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小时候没能照顾好她,伤了根本。
秋柔跟着神游片刻,想到的却是自己当时的手放在他的手心,第一次心跳如舂。
秋柔毫不怀疑,如果她此刻撂挑子说不想参加军训,聿清也会想方设法帮她完成无理要求。毕竟他连宿舍都不想让她住。
聿清将她送到教室后门,时间还早,教室此时空无一人。聿清叮嘱她中午记得去校外吃点饭再午休。
秋柔连连点头。
他瞥了眼随着秋柔身体晃荡的、书包上的小鱼挂件,迟疑道:“你一个人在宿舍住也不知道住不住得惯——”
“第一,”秋柔竖起1根手指,扬起下巴煞有介事打断他,“哥,纠正你,我不是一个人住,宿舍总共6个人。
“第二,宿舍是新宿舍,环境很好,舍友也很好,今天刚接触过啦。”
“第三……”秋柔顿了顿,顺着聿清温和的视线坚定地回望,“你一直在准备夏令营的事情,明年就要跟你女朋友去北京读研了不是吗?既然这样,还不如提前适应没有你在的日子。”
秋柔心想,适应你有新的身份,而不再只是我哥的日子。她倔强地别过头,心却早已酸成了一泡烂橘,戳一下,粘连出千丝万缕的橘络。
直到头顶声音传来,聿清轻声说:“好……你说得也有道理。”
“那我先走了,”他摸了摸秋柔的头,笑了笑,“有事随时联系我。”
他总是笑,总是笑,总是笑。
秋柔在他面前却想哭,总想哭,明明她不爱哭。
所以都是他的错。
秋柔很快地一蹙眉,顺着他的动作,闷头扎进聿清怀里。这是秋柔这三年来第一次抱他。久违的拥抱,明明温度那么真实,身体那么温暖。
可只有拥抱,只能拥抱,才能感知。
聿清僵硬片刻,想拍拍她的背,在触碰的那一刻又顿住了。就这样维持尴尬抬手的姿势,等待秋柔情绪和缓。
“不好意思,”直到身侧传来冷淡的声线,对方礼貌地说,“让一让。”
教室前门关了,他们堵在教室唯一的后门入口,刚才两人各有心事,竟都没留意有人过来。
秋柔被吓了跳,忙从聿清怀里钻出来,拉着聿清让开一条路,迭声道歉,抬眼胥风与她目光一触即分。
胥风垂着眼目睹她手忙脚乱的全过程,分明他面无表情,秋柔此刻竟还是感觉他眼神里有几分戏谑好笑。
可这怎么可能?因此她把自己这种感觉归因于做贼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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