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浣衣局的风波后，听雪轩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壳封住了。楚晏依旧沉默，却不再是那种心死如灰的死寂，而是一种极度压抑的、绷紧的安静。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稍一触碰，便是碎裂或反弹。
他不再终日枯坐窗前，反而开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打理这方冷清的殿阁。他会拂去多宝格上的微尘，会将书架上的书册整理得一丝不苟，甚至会对着那盘永无可能下完的残局，久久出神。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在黑暗中期盼着什么，又恐惧着任何细微的响动会招来不可预测的注视。
萧玄璟依旧来得毫无规律。有时他会挑剔楚晏插瓶的梅花枝桠不够虬劲，有时会嫌弃书册排列的顺序不合心意，有时甚至只是进来喝一盏茶，目光如同冰冷的尺，丈量着楚晏每一分细微的变化，留下一两句听不出情绪的点评，便起身离去。
他从未对那夜梅林之事再提只字，也从未问过那枚劣质玉佩的下落。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
这种沉默，反而成了最沉重的压力。楚晏像是一个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的囚徒，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那根紧绷的弦，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所取代。
他开始习惯在萧玄璟到来时，提前备好他偶尔会碰的某种温度适口的茶。会在萧玄璟看向书架时，下意识地将对方上次抽阅过的那类兵策杂记，挪到更顺手的位置。甚至会在萧玄璟因朝务或荒唐行径而眉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时，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一下，又飞快松开。
这是一种扭曲的、基于极致恐惧而衍生出的观察和适应。他像一株渴望活下去的藤蔓，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被迫调整着自己生长的方向，试图从冰冷的岩石缝隙里，汲取一点点虚无缥缈的生机。
这日午后，萧玄璟又来了一趟。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大氅上还沾着未散的寒气，眉宇间凝着一股罕见的、真实的躁郁，并非平日那种浮于表面的慵懒厌烦。
他甚至没看楚晏，径直走到棋枰前，看着那局依旧未动的残局，忽然伸手，将整个棋枰猛地掀翻！
黑白玉石棋子哗啦啦溅落一地，蹦跳着滚得到处都是。
殿内侍立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一片，抖若筛糠。
楚晏的心也猛地一跳，脸色白了白，却并未像以往那般惊惶失措，只是垂着眼，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萧玄璟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他扫了一眼满地狼藉，似乎也觉失态，烦躁地拧了拧眉，声音冷硬：“收拾了！”
说完，竟转身就走，像是多留一刻都难以忍受。
宫人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满地棋子。
楚晏却站在原地，看着萧玄璟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满地滚落的棋子，怔了片刻。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并非针对他的、某种真实的情绪波动。
是因为朝务？还是……别的什么？
他沉默地蹲下身，也开始一颗一颗地拾捡那些冰凉的棋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玉石，心中那片冻结的湖面，似乎被投下了一颗极细微的石子。
当晚，送来的晚膳中，多了一盅冰糖炖雪梨，清润去燥。
楚晏看着那盅甜羹，拿着调羹的手顿了顿。
【目标注意到膳食变化，情绪出现微小波动。疑惑度提升。】系统汇报。
之后几日，萧玄璟未曾再来。
但楚晏却发现，听雪轩的用度似乎悄然充裕了些。炭盆总是烧得足够暖，甚至夜里守值的老宫娥那里，也多了一床厚实的棉被。书架上悄无声息地多了几本崭新的、并非宫内常见的风物志趣杂书。甚至一日清晨，他还在窗台上发现了一小盆精心养护的、吐露着嫩绿新芽的文竹。
没有人告知他这些变化因何而来。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楚晏站在那盆文竹前，看了很久。晨光熹微，嫩绿的叶片上滚着晶莹的露珠，脆弱又生机勃勃。
他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那柔软的叶片，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收回。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微涨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漫过冻土，试图撬开坚冰的缝隙。
他不再需要每日竖起耳朵恐惧那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因为东宫的大总管开始会在萧玄璟决定过来前，派个小内侍提前半盏茶的功夫，悄无声息地来知会一声——“殿下稍后可能过来歇歇脚”。
这微不足道的“提前知会”，对于长期处于未知恐惧中的楚晏而言，不啻于一种巨大的“恩典”。他依旧会紧张，却不再需要时刻活在猝不及防的惊惧里。
他开始能在那半盏茶的时间里，勉强整理好自己纷乱的心绪，备好那盏温度刚好的茶。
甚至有一次，萧玄璟过来时，外面正下着淅沥冷雨。他玄色衣摆被雨水打湿了些许，沾着泥泞。楚晏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一方干净温热的巾帕，递了过去。
动作做完，他自己都愣住了，指尖微微发颤，似乎想收回。
萧玄璟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自然接过，随意擦了擦手，便将巾帕扔回一旁。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但那一天，萧玄璟在听雪轩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他甚至没有挑剔任何东西，只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闭目养神了许久。殿内只剩下窗外雨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楚晏安静地坐在一旁，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在这样诡异的、近乎“平和”的氛围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恐惧依旧在，却不再是最主导的情绪。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依赖感，如同藤蔓，缠绕着恐惧的根基，悄然滋生。
【目标对宿主警戒度持续下降，归属感微弱提升。黑化值58%，依赖度70%。】系统数据平稳更新。
萧玄璟听着脑中的汇报，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渐歇的雨幕。
冰层裂开了缝隙。
接下来，该投下真正的饵料了。
他需要的不只是一株依附生存的藤蔓。
而是一把……能为他所用，也心甘情愿被他握在手中的，淬毒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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