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乌云初聚之时,露天的游人们便知道要下雨,纷纷归家去了。
而谢璟和陈怀远正在一处比较偏僻的花厅中休息,根本没意识到天气的变化,直到大雨倾盆而下。两人都没带伞,就这样被困在了花厅中。
陈怀远望着瓢泼的雨幕,忍不住感叹道:“今年春日的急雨格外多啊。”
谢璟点了点头,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阴霾。
陈怀远知道,谢璟并非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烦闷。自从谢璟“有事”回来,便一直是这幅表情,真不知他和他那位弟弟还有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时,忽见上林署令,也就是宜春苑的管事人撑着伞,带着几个侍卫匆匆忙忙地路过花厅。
陈怀远心中一喜,连忙出声叫住了上林署令,隔着雨幕请他派人送几把伞来。
上林署令满口答应。
因着和上林署令有几分交情,陈怀远又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做什么去?”
上林署令朝陈怀远走近了几步,满脸愁苦地说:“唉,公主在后山上狩猎,结果失踪了。”
说罢,他忽然注意到了陈怀远身后的谢璟,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如实告知:“对了,谢副端,令弟跟公主一起失踪了……”
“咔嚓”一声,谢璟猛然捏碎了手中的茶杯,碎瓷片刺破皮肉,殷红鲜血汩汩淌出。
陈怀远被这场景震惊得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忙去找手帕,同时口中嗔怪道:“哎呀,长清,你就算再担心你弟弟,也不能这样伤害自己啊……”
*
“你说什么?公主失踪了?”太子“腾”地站起身,近乎疾言厉色地质问跪在下方的侍卫。
侍卫以头触地,语气惶恐:“是,公主和谢二郎君去宜春苑中的后山打猎,途中,公主的马不知怎的突然惊着了,属下们正准备去追,不料中了烟雾弹,弹中还有迷药……再后来,属下们是被雨淋醒的……”
“本宫要你们有何用!”太子忍不住破口大骂。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侍卫连忙磕头请罪,“属下已经请上林署令调动宜春苑里的大部分兵力上山找人了。”
太子神情这才有所缓和,重重地坐回了椅子上。
侍卫犹疑了一下,补充道:“只是雨天路滑,速度难免会慢些……”
“那就多调些人!传我令,再调八十东宫卫过去!无论如何,必须把公主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是!”
太子又吩咐道:“对了,这则消息先别往皇宫里递。”
母后近年来身子不大爽利,父皇的头风病也越来越严重。若是他们骤然得知爱女遇险,急火攻心之下恐怕会出乱子……
*
骤雨往往伴随着疾风。
冷风持续不断地灌入山洞,晏清身着湿衣本就有点冷,一经风吹,更是瑟瑟发抖。
不仅如此,她的屁股和后背还被坚硬的石头硌得发痛,她从小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样恶劣的环境?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落了泪。
正闭目养神的谢韶听见抽泣声,侧头看去。
此时山洞里的光线已然有些昏暗了,但少女眼中的泪光却是格外盈盈,像夜间江面上的月影,看得他心头莫名一紧。
又见她浑身打颤,他料想她大概是冷,于是稍微往前挪了挪,替她挡在风口。
风力减弱,身上稍微暖和了些,晏清抬头,发现是谢韶用宽阔的身躯替她挡了风,不禁心下一暖:“谢谢你啊,郁离。”
谢韶含笑摇了摇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梨糖递到晏清面前,声音是自己都没意想到的柔和:“来,吃块糖吧。”
又是一阵暖流淌过心间,晏清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她伸手正要接过,却忽而又顿住了:“要不还是你吃吧,你有伤在身呢。”
“我还有呢。”谢韶失笑,“再说了,糖又不是药。”
也是。
晏清这才放心地接过。
包裹梨糖的油纸已经有些湿了,但不影响口感。甜味在舌尖化开,很快盈满整个口腔,给她带来几分慰藉。
谢韶又掏出一块梨糖自己吃了,然后宽慰道:“否极泰来。五娘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晏清笑了笑:“但愿吧。”
谢韶想了想,又道:“我们老家有个人,被仇家追杀,受了重伤跑进山林里,结果又遇见了大虫……”
晏清一听,心情便没那么糟糕了。这么一对比,他们此时的境遇似乎也不算太差。
随后她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不太对,问:“那他最后怎么样了?”
“活下来了。”
晏清松了口气,叹道:“那他真厉害。”
谢韶暗道自己也挺厉害的,能把经历几轮凶险、遍体鳞伤的关锐安然从山上带下来。
不对,这有什么好比的?
谢韶敛下思绪,继续哄慰晏清:“他那样都能活下来,我们肯定会没事的。”
晏清用力点了点头:“嗯!”
天色又暗了几分,山洞深处愈发漆黑。
对晏清而言,那里似乎潜藏着无尽的危险。
为了寻求安全感,她挪动到谢韶身边,几乎紧贴着他。
淡淡的、潮湿的馨香萦绕而来,谢韶愣了一下,偏头去看晏清。
晏清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猜到他的想法,解释道:“我、我害怕。”
谢韶一时有些恍惚。
这好像是他这么多年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被人需要。
莫名地,他低低笑了一声。
晏清听见了,觉得他是在取笑自己,心生不满,质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谢韶随口搪塞。
晏清追问:“什么有趣的事呀?与我说说呗?”
谢韶推脱不得,只好随便在记忆里挑选了一件:“我五岁的时候,跟母亲去郊外踏青,”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与五娘说过,我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叔父。我这里说的母亲,其实是我的叔母。”
晏清点点头。她知道,他说的大概是谢宁容的原配妻子。
听他说起母亲时语气温柔,与之前说起父亲时完全不同,她猜测这位早逝的叔母大概对他还不错。她有些好奇,但怕戳到他痛点,没敢多问。
谢韶说了一件在郊外遇见的趣事,把晏清逗得咯咯直笑。
欢笑过后,晏清惊诧道:“五岁的事情,你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是啊。”谢韶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淡淡的惆怅。
因为在他的一生中,称得上“有趣”的事情实在有限。所以每一份趣味,他都会深深铭记。
更何况,那还是与母亲有关的记忆……
晏清没觉察到谢韶的微妙情绪,赞道:“你记性真好,不愧是琅琊的解元呢。”
谢韶笑了笑。
“话说,七天之后会试就放榜了耶。”晏清道,“我有预感,你一定能金榜题名。”
“那就借五娘吉言了。”谢韶笑道,又问,“五娘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那可多了去了!”晏清来了兴致,开始滔滔不绝。
说着说着,她心中的恐惧被驱散了不少,转而有困意袭来。她的声音逐渐小了,语速也越来越慢。最后,她脑袋一歪,靠着谢韶的肩头睡了过去。
世界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耳边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谢韶侧眸看了晏清一眼,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还是头一次见说书先生把自己说困了呢。
此处毕竟是野外,可能会有野兽出没,所以谢韶不敢睡熟,始终紧绷着神经。
不知从何时起,身边之人逐渐变得温暖。
谢韶意识到不对劲,伸手探到晏清的额头上,顿时只觉得像是摸到了锅炉,滚烫得令人咂舌。
是的,晏清发高烧了。
谢韶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他忽而想起以前听说过的,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的案例。
这一刻,他的心真切地慌乱了一下。
她绝对不能出事!
她若是出事了,他此前的一切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
谢韶连忙从腰间解下水壶,另一只手则捏住晏清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方便他给她喂水喝。
喂过水,他撕下一片衣角——此时的衣料只能称得上“润”,他想将其拿到外面淋湿,然后贴在她的额头上,帮助降温。
谁知刚一挪动,晏清便抱住了他的胳膊,嘴里可怜兮兮地哼唧着:“郁离别走,我害怕……”
谢韶想要挣脱,但她死死不肯松手,力气竟是出奇地大。
谢韶知道,自己当然可以强硬地将她的手掰开,但那样难免会伤到她。
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单手将她抱起,带着她来到山洞边,另一只手将布料举到外面接雨水。
布料很快湿透,他收回手,想把晏清放靠在石壁上,然而她抱着他的脖子怎么也不撒手。
谢韶只能继续把她抱在怀里。
这样也好,这样可以实时监测她的体温。
谢韶将湿帕子放在晏清额头上,待帕子热透,他又重新将其淋湿。如此反复数次,晏清的体温稍稍降了下来。
谢韶略微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晏清嘟囔了一句什么,惊喜不已,低下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郁离,我热……我头晕……”晏清语气似的委屈又似是撒娇。
谢韶安慰道:“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下面有什么……硌着我了……快拿开……”晏清又道。
谢韶:“……”
他将晏清往外挪了挪,轻声问:“这样呢?”
“好多了……”
晏清哼哼着,用毛茸茸的脑袋在谢韶的胸膛上蹭了蹭,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韶心里越来越烦躁,忍不住暗骂:皇家养的人怎么那么废?都这时候了,竟然还没找来!
若再不来,晏清可能真会有个三长两短……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一点火光,同时隐约有道男声传来:“都看仔细点!若找到公主,太子殿下重重有赏!”
谢韶大喜过望,连忙高声叫道:“公主在这里!!”
很快,火光向这边聚拢,七八个披着蓑衣的禁卫军手举火把来到了山洞前。
禁军们见到谢韶怀中的晏清,纷纷面露喜色:“公主!”
“公主发高烧了。”谢韶严肃道,“所以得快点下山了。”
此时雨势已小,又有禁军们打伞、照明、开路,谢韶很快就带晏清回到了山下。
禁卫军们又带谢韶来到一处阁楼,刚一进门,玉冠锦袍的太子便迎了上来。
太子想要接过昏迷的胞妹,但晏清紧紧搂着谢韶的脖子不肯撒手,嘴里还嘟囔着:“谢韶别走,谢韶我怕……”
见状,太子面色微微一变。
“郁离与公主,倒是亲近。”熟悉的声音响起,裹挟着明显的冷意。
谢韶这才注意到,谢璟正站在太子身后。他腰腹处的白衣上沾染着点点殷红血迹,如雪地盛开了红梅。
此时谢璟直直看着谢韶,眼神在烛光下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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