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丞相看出黎安的抗拒,他是个成熟的朝堂老油子,早对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打着哈哈便又把话题揭了过去。
“是老臣的不是,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和宝宁公主空站着叙话!快快请挪步至宴厅,我早吩咐下面人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
太子从善如流地笑着点头,似是惊喜又像是调笑:
“世伯怎么这样见外,这里都是自家人!这一顿美酒佳肴,就当我们借花献佛,给谢贤弟接风洗尘了!”
世哪门子的伯、贤哪门子的弟?
黎安回神,心中腹诽。
谢怀安倒是对黎元启这样的说辞没什么反应。
他孤身养育自己至今,又读了这些年书,为官、为政、为群不可缺少的客套话还是懂的——
谢怀安只是不懂黎安这样的人而已。
黎安不喜欢看他们喝酒吹牛,拒绝道:
“时辰还早,我刚在母后那里用过午膳不久,肚里还腻得慌呢,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没想到太子黎元启迅速支起胳膊,堵住了黎安要离开的脚步,揶揄道:
“你没用过谢家后厨的手艺,少尝些打发时间而已,包准不会让你齁着的。”
一句说罢,又更靠近黎安耳边,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补充:
“秀色可餐的美味当前,宝宁竟也舍得先离去?留下来,哥哥帮你牵线搭桥一番!”
黎元启声音是掩饰不住地揶揄,似乎确定自己拿捏准了黎安的小心思。
也对,此番官员调配他好事连连,怪不得这样有闲情逸致。
黎安皱着眉思考一瞬,还是应了下来。
谢丞相又喜笑颜开着为几人引路。
他和太子两人相谈甚欢地走在前面,时不时还发出爽朗笑声,仿佛是在自家庭院闲时散步,安逸得紧。
反倒是谢怀安一人,微微低着头亦步亦趋,还不甚熟悉的模样。
黎安懒得去听他们闲谈,故意慢下脚步,问起身旁的谢怀安:
“我听太子哥哥刚才叫你谢贤弟,那我该叫你什么?”
谢怀安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称呼其中的门道,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顿了顿还是道:
“公主金尊玉贵,微臣不敢僭越。”
黎安猜到了他的回答:
“是我喊你,这也算僭越了?”
黎安想起话本上的人与人相交时,常常以交换表字来拉近关系,可她没有表字,称呼身边的人也多是叫“皇兄”、“张小姐”、“李郎君”。
几人还在廊上转弯,所以兴致起来随口问他:
“那你可起过表字了?”
谢怀安点点头:“臣受永州老家的私塾先生教养,冠礼时先生曾为我择过字……”
怀安昔所戒,随众谋远举。
谢怀安心中默念着先生说的这句诗。
但没等黎安追问是什么字,几人已经行至宴厅。
这新宅子外园看起来倒是平平无奇,但越穿过廊桥进入后院,越觉得精妙,尤其是此时几人身处的宴厅。
新刷的朱红色牌匾上书:汇熙堂,和黑色庄严的柱子照相辉映,不算招摇,却也更能让人感受到他们对谢怀安的非凡重视。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黎安不自觉眼神多瞟了几眼谢怀安,被看戏的黎元启抓个正着。
趁着侍从上菜期间,他见缝插针地开始施行自己承诺的“牵线搭桥计划”。
“近日听父皇频频提起谢贤弟的策论内容,说既有博古通今的文人风骨、又有问计于民的政治见地,让朝廷众人多向贤弟取经呢。”
谢怀安哪里敢接:“是陛下和殿下谬赞了!微臣受之有愧。”
“太子殿下太抬举怀安了!
我这干儿子自小失了家族庇佑,虽然自己争气走到如今,但也在民间受了许多困苦,也不过是因为多了这份困苦,才有些不同的心得而已。
若说取经,他还年轻得很呢,以后还得多和太子殿下您取取经才对!”
太子笑着和谢丞相对饮一杯。
谢老头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黎安听得有些困倦。
“寒霜磨砺出了如今的新科探花郎谢御史,我和宝宁正好也有些好奇,想多了解了解,不算冒犯谢贤弟吧?”
黎元启终于使出了他的昏招儿——
让一个经历了低谷困境的人,当众剖白自己的伤口,美其名曰感恩挫折、回首往事。
就像他对黎安说得一样,谢怀安再有才能、再得重视,也只是一盘秀色可餐的菜肴而已。
他问着对方是否冒犯,其实一点没有愧疚。
黎安早就将这个太子哥哥的心性摸得一清二楚,他从小就被抱养在皇子所,又由黎昭渊亲自教导长大,天生的尊荣和地位,养成了他无尽的傲慢。
和从前的黎安一样。
谢丞相朝谢怀安的方向扬了扬头,示意他举杯回话。
虽说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牢不可催的阵盟,但今天毕竟是谢怀安正式封任的日子,按理说也该有个仪式。
“臣……”
谢怀安还不懂做官,也没真的感受过官场阵营,所有的东西都是书本和先生教导的,也许这就是朝堂的交往方式。
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他缓慢开口讲,但还是尽量简略:
“臣七岁开蒙后,家中受奸人诬陷,双亲被地方官府……收押,房屋钱财皆被查抄。”
说出收押两个字前他有些犹豫,但很短。
如果真的只是收押,为何他如今孤身一人?
黎安的眼神落在他垂落着的右臂上,屋内无风,宽大的衣袍却微微可见颤抖。
可他的声音也很稳,不仔细听似乎感觉不出痛苦。
“幸得私塾先生收留,愿意让我以书童的身份在私塾读书、借住,学业这才得以继续。”
“十五岁时,地方官员因故重查旧案,为臣的双亲平反,但旧宅和钱财早已被奸人吞并,双亲也……早已离世。”
明明是说到最应该动容的时刻,可他的右臂衣袍却在这时停止了摆动。
“而后,臣一边沿路书写字画赚取路钱,一边上京,后来就是遇见谢丞……遇见干爹。”
“谢怀安感念愿意收留我的私塾先生,感念愿意教导培养我的干爹,此后人生、仕途,怀安定当涌泉相报。”
谢怀安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朝着谢丞相高高举起,一饮而下。
又是报恩。
黎安三次见谢怀安主动说话,两次他都在说要报恩。
他似乎,确实可以称为苦寒里滋养出来的梅花。
黎元启也向黎安投来一个邀功的眼神,眼神里在说:如果不是他,黎安可听不到这样的动人故事哦!
黎安实在不知道回以什么表情,只能回以一杯苦笑的酒。
她不想在此时再说话了。
捉弄的话她有些开不了口,安慰的话她也讲不出,若是真讲出来,更会让她觉得自己无理。
幸好谢家厨子手艺确实不错,刚刚入口的酒沁着花香,桌上的小菜也都非常爽口,她还能欣赏院中安排的琴音。
天色渐暗下来,隐约可见月亮的身影。
宴会刚散,果然全是那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寒暄吹牛,十分无趣。
黎安正要走下台阶,感觉自己有些腿软:
“春儿,扶着我一些,那酒喝起来没什么味道,后劲儿倒有点大!”
“诶?我好像有什么问题还没问来着?”
黎安甩甩脑袋,记不清了。
春儿稍大黎安几岁,看黎安醉酒的模样就像看自家妹妹,语气略带宠溺地哄着:
“公主小心脚下,有什么问题我们改日再问,不差这一时的。”
“嗯嗯,有道理!”黎安重重地点点头,却一个没注意,拉着春儿就要向前倒去!
春儿手劲儿大,及时揽住了黎安的肩膀,没让她整个人跌落在地,但黎安还是崴了脚。
疼痛和片刻的失重让黎安的眼泪瞬间掉落,她皱着眉毛扑在春儿怀里,像是小动物撒娇一样蹭来蹭去。
委屈时她最会撒娇,既是她的本性又是她的手段,怎么改也改不掉。
落后几步的谢怀安脚步顿住,后退也不是,上前也不是。
他手里还正提着黎安指名要打包带走的两坛果酒。
春儿一只手轻轻拍着黎安的背安慰,一边朝身后的人说:“麻烦谢御史调几个丫鬟过来,帮我一起把公主扶上轿子。”
等到黎安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躺在公主府的床榻上了。
头有些痛,嗓子也很干,黎安撑着身体坐起来,一边双手揉着额角,眼睛还眯着,一边喃喃着喊:
“春儿,春儿……”
说着就要抵不住困意重新倒在床上。
一双大手扶住了黎安。
“头痛啊?让你喝这么多酒!活该!”
是谁的声音来着?
黎安眉头皱在一起,迷迷糊糊地想,真讨厌,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训她!
还没来得及控诉,那人就又开了口:
“想喝水是吧?”
那双大手轻轻揽着黎安的肩膀,将她的脑袋轻轻靠在包裹了软被的墙上,起身离开。
很快又折返回来,扶着黎安一边的肩膀,将水杯贴在她嘴巴上。
微微有些发苦的茶水,唤醒了黎安片刻,眼眶里模模糊糊看见月白色袍子的衣角。
“哦,是楚云啊。”这样想着,她又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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